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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有天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回来,娟子在办公室等我。


娟子裹着一身羽绒服,袖口擦得亮亮的。我看到娟子头上顶着一根白发,刺得我心里一疼,我想起那个梦境。我想,为什么不是王宏送她呢?我问,回瀼渡场啦?


王宏遭停了职。每天按时到教办写检查。


找人了不?


网络上铺天盖地,找人不作用。我怕王宏挺不住。


贵州冷吧。我实在不想谈起这件事,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所有人的心尖,拔不出来,融不进去。


大雪封山。目前有能把责任降低到最低的法子吗?娟子成熟多了,不像二十多岁的姑娘。


王宏没跟你说?


娟子摇摇头,眼神黯淡,目光聚不到一处,说,王宏什么都不说,看得我心里涩涩的。有天我说得去找肖德福,他竟一下子哭了。好不容易说一句话,说千万不要,都苦。


这是目前唯一的法子。


王宏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孤儿院是唯一让他怀念的地方。我无法进入他的生活画像,也无法理解其中的苦乐。王宏说,几十个孤儿,放学之后,糊纸盒补贴孤儿院捉襟见肘的经费,顺便赚水果糖。当天糊得多的,院长就发一颗水果糖。我认为水果糖是世界上最甜的东西。王宏说。他几乎每天都得糖,晚上睡觉时,熄了灯,他把糖剥开,伙伴们个个都直起身子,黑暗中闪动中一对对亮点,满屋子的亮点,黑暗中,糖传递着,每人舔一下,回到他的地方,还剩薄薄的一片儿,他说他把糖片儿含在嘴里,甜得想找个人分享。王宏说,我就想,要是我妈在,我让她每天吃糖。第二天,院长当着全部孩子夸王宏糊盒子快,大家要向王宏学习,不然没有糖吃。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狡黠地嗤嗤嗤笑。直到王宏有次回去看坐在轮椅上的院长,院长笑他,说王宏啊,每次吃剩下的糖是什么滋味啊。那一刻王宏特别感激他们院长,从心里暗暗发誓,每年不管多忙,都要回去看看院长,陪他说说话。李兄,说来你不相信,我在孤独无援时,就特想院长,她仿佛是我妈,后来我们真的全部喊她妈妈,她去世时我们全部回去披麻戴孝。王宏一说起他的孤儿生活,滔滔不绝,但我感受不到其中的苦难。王宏说,他喜欢下雪的日子,伙伴们也喜欢。雪要来的前几天,伙伴们准备着簸箕、麦粒、绳子,每天要看十几次天气。下雪那天,他们放假一天,不用糊盒子,他们照着每个人的样子,堆雪人,几十个雪人把一个大的雪人围在中间,中间是院长。院长将自己的帽子戴到雪人上,就更像了。


王宏每次说到这里,就喘着气笑,说他们院长其实是个孩子。


娟子说王宏这几天好了点。每天出门到瑞河边看雾,雾散了看水。刚开始娟子怕他出事,跟着,时间到了去教办写小字。娟子父母是瀼渡场上卖布的,接触云嘴乡和瑞河场的人多,一有机会,就替准女婿打抱不平,说,王宏卖学生,瞎眼啊。泼污人的心子长歪了,领导不同意,借十个胆子给他,他也不敢。说得唾沫乱飞,告诉瑞河场的人说,回去碰到肖德福,传个话,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那个时候,肖德福早没在瀼渡码头扛包了。


娟子的父母说多了,人家反而背后嘀咕怀疑,但都劝说,王主任与你不亲不戚的,不如喝杯菊花茶败火哟。娟子一回来,父母就朝娟子发火,仿佛这样才能败火,说,本地的崽都死绝了。娟子气得流泪。又有媒人旁敲侧击,说娟子这么大岁数了,也该有个人家哪。娟子父母深更半夜劝娟子,王宏这辈子算瞎了,这和瀼渡场一个不三不四的混混没有两样。劝到急处,父母发了狠,说,你是有爹妈的人,嫁的人家也得有根有须。娟子哭得越发汹涌。见娟子油盐不浸,母亲找了条绳子往檩子上一甩,说今天还是你妈,明天就是索命鬼,吓得娟子跪下喊妈,哭得声嘶力竭。整条街都指指戳戳,谴责娟子,说娟子当老师了还不明白大是大非,终生大事当儿戏。甚至有街坊邻居教育自己的孩子,大声说,读那么多书,不如养头猪啊。


娟子突然流泪说,这下我也成孤儿了。我赶紧说,乱说乱说,有父有母的不乱说。关心则乱,伯母伯父估计急了才说这些话的。


我不敢在瀼渡场呆了,有天我在摊子上帮忙,有个女人扯完花布不走,我问她有事儿?她左右上下睃完我,说,你父母说得不错,要条子有条子,要身材有身材。下午,她就带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眼镜来我家,我父母很热情。我当时没有在意,后来才知道她是给我说媒的,眼镜是税务所的,离异带有一女孩。媒人说这样好,这样自己不用痛,白捡一个女儿。我板着脸,没有好声气。眼镜对我父母说,如果同意,娟娟就不用去贵州,税务所招合同工,协管流动市场收费,待遇基本和正式工一样,隔几年还可以考,转正的。娟子停了片刻,我看着她背后墙上有一条裂纹,丝一样,从天花板走到娟子的领口处,消失了,藏到了娟子的后背里。娟子说,一口一个娟娟,恶心得惨。


晚上,娟子母亲问娟子的意思,娟子泪眼婆娑问,我连芥壳都不如?


这……娟子母亲说,娟啊,天生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满不了一升啊。趁娟子母亲不注意,娟子父亲递给娟子几百块钱,转过身说让孩子想想,睡觉。


娟子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瀼渡场。轮船启动的一瞬间,瀼渡场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三重缓坡被雾气缠绕,层层交接处越发凝重。船越走越模糊,最后只剩一抹声音时,娟子有种恍惚的感觉,这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吗?她似乎只是在梦中到过这个地方。但梦中的瀼渡场,下着纷纷扬扬的雪啊。


我让娟子说完,递给她一张纸巾。


我送娟子去菜园坝赶火车。为什么是我来送她?我又问自己,在站外的水果店,我选了几斤苹果,正要过称,肖晓手中的苹果闯入我的脑际,吐着信子咬了我一口,我慌忙丢下苹果。老板疑惑望着我,一脸生怕我倒在店里的那种神情。我重新选了几斤梨。收银员递给我口袋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下她的手。


娟子单薄的身子快要消失在人群中时,我突然想抱她一下,我喊,娟子。娟子在检票口回过头,看着我说,哥,还有事儿?我笑笑,挥了挥手,没说话。娟子进了检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