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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吴主任找到我,说都快一个月了,还没有跳楼男人亲属的消息。事故处理小组准备启动保险理赔机制。我仔细听着,生怕漏过话语中的阴晴圆缺。我点点头。目前我们和瀼渡中学方面达成了处理意见。一是安排肖德福到瀼渡学校工作,走后勤编制,校工。二是赔偿,按规定在20万左右。二选一,你和他是老乡,先去探探他的意思。主要想避免矛盾激化。至于你的情况,后面根据事态发展,另行处理。


说实话,听到处理意见,我真替肖德福欣慰。如果肖德福选择安排工作,意味着肖家有了吃公家饭的编制,这样他的女人可以到瀼渡场摆个摊子,加上肖德福的工资,供肖军读书,日子不会太差。


我到宾馆找肖德福,宾馆前台说肖德福离开有几天了。我暗自一惊,前台给了我一个地址,酒泉路78号,说是肖德福留下的。据我所知,肖德福在重庆没有其他栖身之所啊。


我打车来到酒泉路,司机说去那干嘛?我想司机真多嘴。司机说进不去,得走一段。下得车来,初春的寒意还很浓,刚过去的冬天终究没有下雪。整天雾沉沉的,寡风吹了一夜又一夜,第二天依然雾沉沉的。风吹得树和石头干冷。酒泉路两边正在拆迁,一些水泥、砖头、瓦棚东一处西一处堆码着,马路被逼成了巷道。没有路灯,马路尽头有一根高大的烟囱,烟囱上闪着光,像星星。人行其间,感觉在古老的荒原上行走。看着马路两边拆得面目全非的建筑,我想怎么找到78号呢?


其实找肖德福并不难。马路上流淌着泥水,估计下水管的某处被碰坏了,中间搁了一溜砖,我在砖上蹦跳前行。在一栋完好的建筑面前停下来,酒泉路78号,是一门店,门上方有一横匾,上书“福地”二字,门两边有一副斑驳的对联,上联:荣一春枯一秋草木有命。再细看下联:笑一生哭一世人间无常。不远处,挂着重庆市殡仪馆的牌子。我朝门店走去,感觉身子冷得紧绷绷的。门内堆放着花花绿绿的花圈,被一圈昏黄的灯光管着。我咳出很大的动静,周遭便漫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墙上的一扇门吱嘎一声,开了。


肖德福佝偻着背,钻了出来,手里攥着个鸡毛掸子。


等他齁一阵子,暂停的间隙,我问,怎么来了这里?


托医生找了份工,就是给肖军植皮的医生。肖德福难得地笑着,脸上所有皱纹调头向上。


肖德福让我到里屋说话。我勾起身子,跟着他,钻过墙体的时候有种异样的感觉,身体很轻,像做梦,感觉我站在一个远的高处,盯着肖德福带我穿越到另一个世界。


里面的房间大,宽敞,屋子的三面竖着高大的木架,黑色的木架被分成方形的格子,格子上放着赭色的盒子,有些盒子有编号和名字,有些盒子没写名字,盒子被擦得明亮干净,静静地守着自己的格子。剩下的墙壁和天顶上,绘了弥勒佛、药师佛、观音、十字架上的耶稣、飞天图,黑色,黄色和蓝色将房间充盈得神秘而安静。


肖德福给搬来一个小凳,说得感谢店老板,收留他照看这些盒子。他把手划了个圈,回到胸口,又齁起来,声音在屋子里来回跑。肖德福说他受不了媒体的包围,一听他们发问心里就发慌发堵,加上做惯了农活,整天住着宾馆,这让他不安。跳楼男人的骨灰到了这里,他就托了医生帮着介绍,刚好这里差人照看。事实上,谁会到这个乱糟糟的地方来上班呢?何况是守骨灰盒。瘆人。反正肖晓的事儿不是一时半会处理得好的,找个活做。肖德福用鸡毛掸子擦拭着一个没有名字的盒子,反反复复,盒子已经亮得能照起人影。


我突然有一种坠落感,不知道是不是仰望的缘故,我感觉肖德福擦拭的盒子在上升。


你真要等到他的亲属?我朝他擦拭的盒子努努嘴。


肖德福不置可否,他的眼神迷茫起来,叹了口气,说,等到又能怎样呢?


我赶紧说了吴主任的意思,但我省略了吴主任。肖德福说,我哪有那个命。说完喘得不行。我说假如现在有这个机会,你要不要选择吃公家粮?


肖德福点点头,等来生吧。我站起来要走,肖德福把我送到门口,说,李校长,谢谢你来看我。


肖德福又开始齁,我蹦蹦跳跳走出巷子,回头只看见那根高耸的烟囱,烟囱下面黑压压看不清,我对着浓墨般的黑,挥了挥手。


隔了三天,肖德福来找我。估计是在“福地”呆了的缘故,肖德福走路很轻,他走进办公室时吓我一跳。我给他倒杯水,他没有喝,用手指压住喉结。我问怎么啦?他说这样能压住不咳嗽。


他说,他看到了跳楼人的亲属。


前天我正准备关门睡觉。他说他从里屋出来,差点被吓死。花圈围着一个臃肿的黑影,要不是那影子说了声“我来领盒子”,他还真以为撞鬼。他拉亮灯,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老妇人,手里杵着根竹竿。老妇人双眼像生了白内障,凹陷干瘪,模糊地盯着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看样子老妇人在花圈店站了些时候了,肖德福说他的习惯是呆在里屋,一遍一遍掸那些盒子,除非外屋有动静,肖德福才出来,然后又进里屋,掸盒子。肖德福问拿哪个盒子?老妇人调整了一下身子,将面部朝向肖德福,瘪着的嘴一张一合,说话关不住风,她说她从老家来,走了整整一个月,她的黑子给了他在重庆的地址的。肖德福瞧见老妇人的棉袄到处绽着棉花,露在外的棉花和棉袄一样,乌黑瓷实,脚上的棉鞋勒着草绳,有些地方早断了,拖曳在脚跟。老妇人说,黑子老说他在重庆很好,我不信,有天我做梦,黑子站在井里,对我说,妈啊,我从井里去找爸爸。天亮我就去了村头的水井看,没看到黑子的影子,他爸爸死了十好几年了。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井里没有影子。


肖德福知道乡村有一种说法,说亲人投梦,去看井水即知凶恶。你的条子呢?肖德福说的是殡仪馆给的领取骨灰盒的条子。


没条子。我被人领到黑子的住处,旁边一个老大爷说在这的。


那你儿子……肖德福突然感觉胸口怦怦怦直跳,他说他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老妇人就是跳楼男人的母亲。他齁起一屋子的声响。


老妇人嘤嘤嘤地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劝不住黑子,这孩子从小心重。他那单薄的身子骨,怎么打工?高考失利三次,都考得不说话了。老妇人凌乱地说,肖德福却听得明白。老妇人搁下竹竿,解开袄襻,摸出一个紧裹的塑料袋,一层一层展开,露出一卷毛票,净是一元两元的,递给肖德福说,买叠纸钱,送送孩子,这孩子心重,那么高跳下来,怕都捡不起来了。老妇人又憋着嗓子哭起来,却不见眼泪。


看来老妇人不知道她儿子砸死了肖晓。肖德福想问她,张了张嘴,没说一句话。


肖德福没有接钱,从架子上抽出一叠纸,递过去。


在那个地儿呆久了,也明白了人的一些活法。肖德福对我说,每天和那些盒子说话,不管对方是穷是富,是官是民,都愿意搭理咱,咱得给他把灰尘掸净,体体面面离开,不是?


我不置可否。肖德福一下子哭了,老茧裹着的双手蒙住脸,呜呜呜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