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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春天说来就来,重庆的春天来了就热。


倪红锁死竹篾吊脚屋的屋门,背了缀有牡丹图案的花布袋装的月琴快步走。


她提玲珑小包,穿收腰的雪青色暗花短袖旗袍,一身绷得好紧,好在这琵琶襟旗袍的开衩高,下门外陡峭的梯脚步还是迈得开。初穿这旗袍她怕出门,别人看见她这衣着就看见她的身子了。她对了穿衣镜前照后照,丰胸细腰圆屁股全都显露出来。这旗袍她是去“精神女子时装店”定制的,因为定制旗袍,才注意到,从“精神堡垒”到小什字冒出来好多女子时装店。除制售各式旗袍外,还制售各式内衣、晨衣、夜礼服,做工都精细,款式也新潮。发现进出女子时装店的女人好多,这一路成了女人的必游地、扔钱处了。女子时装店多了,其他制售各式服装的商店也多起来。还有下江人开的售卖裘革服装的大小商店,珍贵的毛皮服饰应有尽有,高中抵挡的皮货一应俱全。关于衣着,报纸上登了的,政府推行新生活运动,严格规定了服务行业者的着装,一是节俭,二是便于识别。规定黄包车夫、板车夫穿蓝色土布对襟衣裤。轮渡工、搬运工穿黑色衣裤,轿夫、马车夫穿蓝色衣裤,驾驶员、售票员穿灰色衣裤。民生公司严格,从总经理卢作孚到练习生,一律穿芝麻色土布制服。就觉得自己这身穿着太打眼了,又想,跟那些阔太太阔小姐比,又算不得啥子。


下到坡脚的临江马路后,她叫了辆黄包车,上车后,穿蓝色土布对襟衣裤的车夫就小跑。她头一次坐黄包车是宁孝原带她坐的,两人挤坐一起,她又喜又怕,生怕会撞着路人或是掉下车去。宁孝原说,你怕个㞗呀,没得事情。说这黄包车先前叫人力车,宣统元年,重庆府举行“赛宝会”,盛况空前,省府成都在上海买了12辆人力车,途经重庆,刚好是会期,就在会场显摆,人些都说好稀奇。


习惯了,上工前她总要去朝天门的“码头小面摊”吃碗重庆小面,心里才安逸。


太阳落到山后,天色紫蓝,朝天门码头依旧人头攒动。倪红晓得,这水运枢纽的位置绝好,大河长江小河嘉陵江在这里汇合,直通下游的宜昌、武汉、南京、上海,走水路的人员和物资都在这里进出。从这里渡长江可去玄坛庙,渡嘉陵江可去江北县城,经陕西街可去下半城的金融、商业街,经小什字可去上半城繁华的都邮街、“精神堡垒”。宁孝原跟她说过,朝天门是战国时秦将张仪筑巴郡城时修的,后来,明朝那个戴鼎又扩建过,有两道老厚的城墙两道拽实的城门。说朝北边那城门上有“朝天门”三个大字,是朝向天子的意思;朝东边的正门上有“古渝雄关”四个大字,可见之威武。可惜了,民国十六年重庆设市,日他妈,被龟儿子当官的拆除了。


她常去的那“码头小面摊”在通往江边趸船的石梯道边。梯道好宽,道旁是挨一接二的高高矮矮的茅屋、瓦屋、吊脚楼、店铺、摊子。


天色暗了,路灯亮了。


客栈挂出“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长方灯来,迎客的柜台上亮着纸糊的三角灯,是鸡毛小店的标志。杂货铺、布庄、餐馆燃起了气灯或是电灯,麻糖摊、卤肉摊、鞋袜摊、算命摊点燃了高脚菜油灯或是蜡烛。乘船的、下船的、跑船的、扛棒棒的上上下下,有匆忙者、喘吁者、打望者。就有人不住地朝她打望。


她视而不见,坐到“码头小面摊”的条凳上,取下背的月琴放到身边。这面摊比其他面摊讲究,搭有棚子遮阳避雨。还从挨临的杂货铺拉来有电线,燃有电灯。灯光下,各式面条、姜葱蒜辣椒花椒胡椒等作料、沸腾的汤锅,看着就流口水。跟多数重庆人一样,她对重庆小面的喜爱不亚于重庆火锅。在小面摊吃面的人是不顾及啥子淑女、绅士形象的,吃得那个香哦。无论白领、棒棒、学生、商人、军人、官员、洋人客,为的就是一碗麻辣爽口的重庆小面。外出返渝的重庆人,如果不能先吃顿火锅,一定要整碗麻辣小面解馋。不用她说话,光头摊主就给她煮了碗韭菜叶麻辣细面条。她原本是大口吃面的,可嘴上涂抹有口红,只能是细嘴抿吃。


安逸,是解饿也是一种享受。


她在这面摊认识了犹太人斯特恩。是个清晨,她在这里吃小面,走来个提老重皮箱的西装革履的洋人,他放下皮箱,坐了她身边的空位:“老板,来碗小面。”做手势,“干熘,提黄,加青,重辣,宽面。”光头老板应承:“要得,少汤,偏生硬,多加菜叶子,油辣子要重,不要细面和韭菜叶面,要宽面。”这洋人的重庆话地道,吃小面比她在行,她盯他一笑。洋人朝她回笑:“小姐,您好!”她回道:“您好!”“我叫斯特恩,是犹太人。”宁孝原跟他说到过一个犹太人,好像就叫斯特恩,说这老外仗义,是他袍泽兄弟。“啊,您是,是那有星星意思的公司的老板吧?”她想确认一下。“对对,我是‘斯特恩公司’的老板,‘斯特恩’就是你们中文‘星辰’的意思。呃,您咋晓得?”“在重庆的犹太人不多,听我一个朋友说起过,您大老板噻,名声远播。”她没有说宁孝原,宁孝原在她心中已经死了。斯特恩笑道:“说不上大老板,得贵国人的好,得重庆人的好,做点儿猪鬃、皮毛、山药生意。”倪红说:“我朋友说您很会做生意,说您仗义。”“哦,我很高兴,请问,您朋友是谁?”“他死了,不说也罢。”“哦,对不起,让您伤心了。您朋友……哦,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我叫倪红,人旁倪,红颜色的红。”“倪红,嗯,这名字要得。能告诉您在哪里做事吗?我是说,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抽空去找你,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呢。”她吃面条,没有回答,她不想说自己的上工处。斯特恩耸肩摇头,没再问,三下五除二面条下肚:“对不起,倪红小姐,轮船要开了,希望还能见到您!”提皮箱两步三梯朝江边走。


酒好不怕巷子深,她舍近求远来这面摊,为的就是吃这碗这里的好吃的麻辣小面。吃完付钱后,她背上月琴,拎包登梯。


天更黑,昏暗的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她登上石梯后,右拐,过花巷子,朝前面的她上工的“弦琴堂子”走。


“弦琴堂子”黑墙绿瓦,条石拱门,霓虹灯招牌闪灼。拱门不大,挂有木刻的楹联,上联是“满街人都是那话”,下联是“唯有我清白传家”,横联是“独不傲众”。她就是看了这楹联才来这里上工的。


门口立有两个青春旗袍女,有个旗袍女右脚的布鞋开了口子。见她走来,两个旗袍女齐向她抱手哈腰微笑,那布鞋开了口子的旗袍女把右脚收到了左脚后面。她佯装未见,朝她俩颔首笑,抬脚进门。


门内是老大的厅堂,雨滴状吊灯的灯光明丽,有旋梯通向二楼,楼上楼下房间不少。厅堂内的摆设是中西合璧式的,有中式桌椅,有西式沙发,有中国山水画,有西洋美女图。端坐有一群丝光绸气的旗袍女,齐向她微笑招呼。她知道,她们都是下江人,分得有扬州帮、苏州帮、沙市帮。五十多岁的妈妈笑迎过来:“红女子,等你的客人来了。”领她上楼。妈妈也是下江人,是从杭州逃难来重庆的。妈妈待她不错,点她的客人多了,妈妈待她更好。


她是去年晚秋在“精神堡垒”附近卖烟时认识妈妈的,那天,她伤心透了。


她不想会在“精神堡垒”遇见她盼待、愤怨的宁孝原,她打他骂他,还是跟他上床。次日,雨后大晴,醒来的她发现他已经走了,泪眼汪汪。狗日的定是找赵雯那个狐狸精去了。唉,他俩真要是好了她也没有办法,当然,也许赵雯看不上他,那最好,她太爱他了。不论啥子情形,总得要有个结果有个了断。她去了宁公馆找他,新来的何妈说少爷不在家。她去了“涂哑巴冷酒馆”找他,涂哑巴摆手摇头。他龟儿子跑哪里去了?去那狐狸精家了?可她不晓得赵雯的住处。她挂了烟匣子卖烟,心口堵得慌,叫卖香烟有气无力,或许会在街上遇到他或他俩。老天有眼,那天,她看见他俩了,是在湖广会馆门口远看见的。她紧跟慢跟他俩去到那餐馆的包房门口,欲进去,被餐馆的伙计拦住,说不许在这里卖烟。她说,她认得包房里的人。从包房出来个老头,带死了房门,说他是这里的老掌柜,说你认得也不行。她急了,说那男的是我男人。老掌柜怒了脸,说她疯了,打胡乱说,喝叫两个伙计把她架出会馆,不许她再进入。她又气又急,不死心,围了依山修建的老大的会馆的高墙走,见有棵大树紧挨高墙。水上人家女儿的她,从小就敢下河洗澡敢上树掏鸟窝,把烟匣子藏在附近的草丛里,爬树翻墙进了会馆。天黑了,夜幕掩护她摸到那陡峭的石梯前,上面就是会馆那餐饮住宿的挑檐楼阁,她趁黑警惕地登上去,走进回廊时,看见宁孝原抱着赵雯进了一间客房,心冷,完了,他两个是说成了。那客房门口站着个膀大腰圆的伙计,门缝透出蛋黄色灯光。她跃出回廊,沿树丛轻脚轻手朝那客房走,宁孝原,我倪红爱你是因为你也爱我,我是绝不死皮赖脸求你的,绝不做小的,我们当了赵雯的面把话说清楚了。她接近那客房时,门开了,老掌柜出门来,带死房门,对那膀大腰圆的伙计说:“守好了。”膀大腰圆的伙计笑:“放心。”老掌柜说:“你狗日的离远点,人家两口子做事情,莫要去偷听……”她听了好难受好愤怒,抓树杈的手划出血来,“咔嚓!”树杈断了。老掌柜和那膀大腰圆的伙计发现了她,不由她分说,揪她出了会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