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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光阴荏苒,不觉民生公司成立已两年有余,已建造、拥有了“民生”、“民用”和“民望”3艘轮船。班班客满,生意兴旺,一些心存疑虑者不待催促便踊跃认购股份,短短几月时间就完成了以前费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完成的集资款。民生公司获利颇丰,卢作孚将红利进行了分配,按照股息1分、红利1分5厘,共计2分5厘发给股东,股东们大悦。此时,其他轮船公司却多数亏本。卢作孚心里明白,这与民生公司避实就虚、独辟蹊径的经营方针有关。此时里,卢作孚站在“民望”轮船头,迎风顺流而下,心情极佳。


秋老虎时节格外炎热,而在这悠悠嘉陵江的峡谷里却爽风阵阵。


轮船行驶在沥鼻峡水段,卢作孚起眼看见了江边的盐井镇,就想到了那次的军阀扣船来。巧的是,他此时乘坐这“民望”轮也被军阀扣留过,是一个顺庆商人去年在上海江南造船厂所购,载重量125吨,取名为“顺庆”轮。此轮刚开到重庆就被范少增的部属扣留了,经过万般努力、多方交涉,才于今年夏天收回,损失巨大。那天,那个神情黯然的顺庆商人专程来到合川县民生公司办公室找卢作孚,道明情况,以他现今的财力是莫法营运“顺庆”轮了,想委托民生公司代为管理。卢作孚为人友善,经商上却是亲兄弟明算账,双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成交,将其“顺庆”轮更名为“民望”轮,由民生公司代管。卢作孚心想,今年春末,我民生公司在上海订购的浅水轮船“民用”轮已经开始了“渝合航线”的营运,再加“民望”轮则算是锦上添花了。


他这么想时,卢子英走了过来:“二哥,你在观景。”经卢作孚委任,他现在是峡防局常练大队的副队长了。头戴军帽,身着军装,扎武装带打裹腿,足蹬皮靴,好生英武。


卢作孚盯他呵呵笑:“是的,子英,我在观景,这沥鼻峡的景致实在是美!”


嘉陵江这沥鼻峡又称牛鼻峡、铜口峡。位于合川县盐井镇一带,全长3 000米。峡中江流湍急,水深莫测,两岸群峰高耸,峻峭幽深。


卢子英笑道:“是美。刚才驶过的巨梁滩、狮子坟、笑和尚、牛鼻洞和猴子石,硬是各有特色、风光绮丽。”


卢作孚点头,伸手前指:“看,过磨子沱了!”


卢子英前望:“这是沥鼻峡的最后一道景观。”


卢作孚道:“下游还有好景呢,还有温塘峡和观音峡……”


二人说时,下水快船驶入了温塘峡。此峡又称温泉峡、温汤峡,处于缙云山段,全长有2 700米。古时后峡口就建有温泉池,故称温塘。但见入峡的江水咆哮奔腾,旋涡叠生,气势磅礴。峡壁两岸相距不过200米,悬崖挺立,犹如刀凿斧削。峡岩之腰,泉如汤涌,云根窦生。


卢作孚说:“四弟,这里不仅景色秀丽,还有温泉,自古为小三峡之冠。我想,应该投点资金,把这温泉好生开发出来,岂不是一个旅游休闲的好地处!”


卢子英点头。


卢作孚说:“我上任峡防局长后,发布的第一个文告就是集资建温泉公园的《募捐铭》。”


卢子英道:“你在铭文中写道:‘将来经营有绪,学生可到此旅行;病人可到此调摄;文学家可到此涵养性灵;美术家可到此即景写生;园艺家可到此讲求林圃;实业家可到此经营工厂,开拓矿产;生物学者可到此采集标本;地质学者可到此考察岩石;硕士宿儒,可到此勒石题名;军政绅商,都市生活之余,可到此消除烦虑,人但莅此,咸有裨益……’”


卢作孚呵呵笑:“你记性真好。我呢,是以此来打动当地的那些军人、政要、商贾、士绅,筹集资金建温泉公园。”


卢子英道:“这里属北碚乡,你现在不仅是嘉陵江三峡峡防局局长,又是民生公司总经理,有权也有资金,可以办成呢。”


卢作孚一叹,他是不愿意做官的,他正在操心建造一个以船泊修理为主的“民生机器厂”。可是,民意难违等诸多因素将他推到了这一位置上。


那个月明星密之夜,何北衡摸到了停泊于千厮门码头的“民生”轮来找他。何北衡何许人也,是镇守重庆的军阀刘湘身边的重要幕僚。他比卢作孚小3岁,对卢作孚的经历深为了解,对他那董事会给与干股也不要,仅凭微薄的工资维持一大家人生计的清廉作风和博大胸襟颇为钦佩,民生公司在重庆千厮门设了办事处后,他就来拜访过卢作孚。


两人在“民生”轮船尾的护栏边就座,许五谷泡了热气腾腾的西山茶来。


何北衡呷茶水,开门见山说:“作孚兄,如果你不反对,我庚即建议刘湘任命你当嘉陵江三峡的峡防局长。”


这件事情的背景卢作孚已经晓得,头年春天,28军的陈书农部和21军的王方舟部为此峡防局局长的人选争执不下,合川、江北的绅士耿布诚和王序先就联合了辖区内的壁山、巴县的知名人士,向两军建议:“请双方不必争执,让一位既有才干又孚众望的卢作孚先生作为第三方,主持峡防大政如何?”而何北衡正是得知这一消息后,才即刻来找他的。


卢作孚呷口茶,答非所问:“有个朋友对我说,人们建筑一间美丽的房子在一个极大的公共猪圈里,何不如建筑一间小小的草房,安在一个极大的花园里。我是很欣赏这话也是愿意去实行的。”


夜风吹拂,水声哗哗,江中的点点灯火忽闪。


何北衡不明里就,抚平头,试探道:“作孚兄,你这算是应承了?”


卢作孚为船运之事为民生公司的实业之事而忧心忡忡,尚难决断。他的雄心壮志并非只是运行几艘轮船,他还要开办一系列的民生实业。当然,他那把峡区变成公共花园的想法也是萌生已久。可一个人不能分成两半用啊。


“作孚兄,你说话啊。”何北衡催问。


卢作孚的大脑在急速转动,是的,这确实是个警政合一、军政合一、企业社会与公众社会合一的,有利于事业建设与教育启蒙同步推进的三峡“特区”。自己并不小看峡防局长这一职务,这是可以承载自己理想的;对于维护三峡航道安全是有好处的;对于江、巴、壁、合峡区的公共花园建设是有益的。他那眉宇间露出了不为人察觉的笑意。


“你不同意?”何北衡急了,端茶碗的手频频抖动,茶水撒出多半。


穿服务生服装的翠月过来了,她用干净的白毛巾擦干何北衡手上和茶几上的茶水,揭开何北衡身前的茶碗盖,提铜茶壶的右手划个弧形,那滚烫的开水直奔茶碗。又为卢作孚添了开水:“二位有啥子事情喊一声就是,我会热心服务的。”声如银铃,朝他俩甜甜一笑,水上飘般走去。


月色下,翠月那两颗闪亮的眸子和掺茶功夫诱使何北衡的目光跟随了她去:“啊,这小姑娘好清秀,茶技好老道!”


卢作孚笑道:“她叫翠月,原先是涪陵县‘御锣’班子里唱歌跳舞的,非要来我‘民生’轮做事,考虑到她要求坚决,又是水上人家后代,经过考核才录用了她。她外公老泪纵横送了她到这船上来。”


“哦,原来如此!嗯,你们这船上的服务不错,好多人都这样说。”


“承蒙夸奖。”


“呃,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何北衡很担心卢作孚会拒绝,他晓得,杨森对卢作孚极为赏识,又深知卢作孚乃仁人君子,决不愿意轻易负人。而今,刘湘与杨森是军界对头,多有过节,以至兵戎相见。怕他对此有所顾虑,“作孚兄,你对刘湘也许不甚了解,其实他也是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也有其治理好四川的追求。”


卢作孚听了开怀大笑,嚯嚯喝茶。他其实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倒也为何北衡的真情和执着而动心:“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就去。”他很喜欢韩愈的诗文,这是《送石处士序》一篇,其情景与此时大为相似。


何北衡似明非明:“作孚兄,你……”


卢作孚道:“北衡释念。”


何北衡一愣,旋即大笑,拍卢作孚肩头道:“好了,好了,我这一趟没有白来了!”


风浪大了,轮船摇摆,两人茶碗里的茶水都晃荡出来,就都端起茶碗喝茶。


何北衡道:“作孚兄,小弟以茶代酒,预先向你道贺了!”


下水轮船就是快捷,卢作孚与卢子英兄弟二人去前舱、后舱、驾驶舱和机房转了一圈回到甲板上时,“名望”轮已经驶入嘉陵江三峡的最后一道峡口观音峡了,眼看就要到重庆城了。轮船到达重庆后,上下了乘客还要赶往涪陵港。


“二哥,人们都说,你虽然只是小学毕业,数学却是了不得。看,这‘三只轮船,两条航线’硬还是让你计算通了。”卢子英笑说,“你可是写下了川江航运史上有创造性的篇章。”


卢子英说这事儿确实不简单,本来,客货量很大的“渝合”、“渝涪”航线,每条航线各需要两艘轮船对开才能满足需要的,这就得有四艘轮船才行。可民生公司只有三艘轮船,却依旧做到了。这就是卢作孚用数学计算解决了的难题。由于他时常随船走这两条航线,摸清楚了底细,从涪陵到重庆与自重庆到合川都是上水,轮船需要航行一个整天;而从合川到重庆与自重庆到涪陵都是下水,轮船航行只需要半天。卢作孚计算后提出,让三艘轮船分别依次以一天时间由涪陵上驶到重庆,又以一天时间上驶到合川,而后,第三天再以半天时间由合川下行到重庆,当天下午又以半天时间自重庆下行到涪陵。三艘轮船同时循环行驶在这两条航线上。这样,重庆、合川、涪陵三个城市就每天都有民生公司的轮船开出和到达了。


“子英,你也来吹捧我。”卢作孚笑道,“我身为民生公司的总经理,不千方百计为公司发展寻找出路啷个得行。”就想到现今自己身上的担子太重,个人呢,倒是可以任劳任怨干,可长此下去是会影响民生公司发展的,“啊,对了,子英,我跟你说,哪一天我要把一副担子交给你呢。”


卢子英说:“二哥,你那担子重,我啷个挑得起哟。”


“该挑的时候就得挑。”卢作孚扩胸道,被眼前这又称文笔峡的有3 700米长的观音峡的风光吸引住了。


“名望”轮“突突”行驶在碧绿的江水里,两岸巨石屹立,形如石笏。


卢子英也被吸引,指那石笏道:“看,‘文笔石’!”


卢作孚兴致地看那石笏,看见了石笏上悬崖处的古刹,笑道:“‘观音阁’,此峡以此阁而得名。嗨,这观音峡的两岸硬是绝壁万仞、怪石嶙峋呢。”


“是呢,弄得这江水也蜿蜒曲折,这是嘉陵江小三峡中最险峻的峡口。”


这一段水道,滩多水急,礁石丛生,轮船只得减慢速度行驶。


“叭,叭叭……”响起枪声,几艘木船从岸边快速驶来。


“二哥,你快回船舱去,我立即集合护航队的人!”卢子英说,匆匆走去。


卢作孚跟了卢子英走:“咦,遇到土匪了?”又想,也许又是军阀,就又回过身走到船栏边观看。


这时候,船上乘客大呼小叫、骚乱起来。


这回来的真是土匪,他们只放枪不呐喊,很快靠近轮船,扔上缆绳,爬上船来。卢作孚抽身走时,从后面上来的土匪用驳壳枪顶住了他的后背:


“不许动,动就打死你!老实点,我们只取钱财!”


这时候,卢子英领了护航队的人赶来,将爬上船来的十几个土匪围住。


“把枪放下,老子的枪子儿可不认人!”卢子英喝道。


正往轮船上爬的其他土匪吓得赶忙溜回木船去,而上来的土匪均是亡命之徒,“哗啦啦”扣动了扳机。


“都不要开枪!”卢作孚喊,他担心船上人安危,“你们哪个是头儿,我是卢作孚,我要跟你说话!”


“我,我就是!”用驳壳枪顶住他的人说,“运气,原来你就是卢作孚,好耶,你一当上峡防局长,就断了我兄弟们的财路,还毙了我大哥。我两个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你就是头儿,好。”卢作孚欲转身跟他说话。


那土匪头子以为他要夺枪:“不许动!”扳机上的食指移动,顷刻间,民生公司的掌舵人就要倒在血泊之中。


卢作孚稳住身子,心跳急速。天灾人祸他都遇到过了,死神几次与他擦肩而过,自己死倒也罢了,可他刚刚开创的事业放心不下啊!


土匪头子的食指还在使劲……


“皮娃子,你还不给老子把枪放下,卢作孚他是个大好人!”刚从机舱赶来的三管轮霍承金大喝,径直走到那土匪头子跟前。


眼前出现了令人瞠目的情景,那被霍承金称为皮娃子的土匪头子竟然乖乖地放下枪来:“你……大哥!都说你被卢作孚枪毙了,你啷个还活起在?”泪流满面。


霍承金夺过他手中的驳壳枪,插到自己腰杆上:“你个傻娃子,又听刘二拐造谣!”


一场险情化解。


却说这个霍承金,先前是个土匪头子,被抓住后,死不认账。审讯时,卢作孚已经查清了他的劣迹。猛然喊,霍承金!他条件反射地答,有!他那面具一下子就被揭穿,面色煞白,心想,这下只有等死了。卢作孚对他进行了严厉呵斥,又对他进行了耐心教育。他感激涕零,决心从此做好人。他曾经在外轮的机舱工作过,卢作孚就利用了他的一技之长,安排他到民生公司的轮船上做三管轮,这次,还真亏了他的临危救险。


这场险情的化解,实质与卢作孚任峡防局长后的一系列工作有关。他大声疾呼,‘社会不安宁,绝没有安宁的个人或家庭’,‘要使地方安宁,必须使匪不安宁’。采取了以攻为守的办法,组织了护船队,还亲自组织学生和士兵巡回于各乡镇、山区,清除匪患。不仅帮助本地,也帮助周围地区,不仅不让土匪活动,还不让土匪藏匿。提出“化匪为民,寓兵于工”、“以匪治匪,鼓励自新”、“要消灭土匪,更要消灭产生土匪的土壤”等方针,对土匪进行了攻心战,分化瓦解,不少土匪走上了自新道路,这个霍承金就是其中的一个。


有惊无险,“名望”轮顺利到达重庆,在码头等候多时的程心泉和朱正汉匆匆上船来,对他说,何北衡找他有要事,请他吃夜饭。卢作孚笑,这个何北衡,一定是来为刘湘传话的。就跟了程、李二人下船去。程心泉和朱正汉现在是卢作孚身边的秘书。


何北衡在重庆有名的“宴喜园”宴请卢作孚。席间,杯盘交错、说笑不断。


酒色满面的何北衡没有直奔主题,笑道:“作孚兄,刘军长让我问问你,我部官兵乘船是否都照章买了船票。他说,如果有人不买船票,请你们把人认清楚,去找他收钱。”


正好,一个小白脸弁兵过来上菜,听了大惊失色。


卢作孚察觉,盯了盯小白脸弁兵,对何北衡说:“如果我发现有此情况,一定对你们说。”


卢作孚说完,各自吃菜,对这些估吃霸道的军人深恶痛绝。实行防区,各路军阀各管一段,一些兵们就四处横行,坐船不买船票是常事。他对这个小白脸弁兵印象深刻,前不久,就是这个小白脸弁兵,查票员请他补票,他瞪眼说,老子无论走到哪里,从来都不晓得要买票。你要我买么,等老子到了合川再说!还龟儿妈耶地大骂。正好卢作孚也在那艘船上,见此情景,和悦道,这是营业轮船,不是打差,你应该买票。查票员说,我们总经理的家人坐船也都买票。小白脸弁兵依旧不买。卢作孚正色道,任何人坐船都必须买票!小白脸弁兵怒火升腾,你他妈的管得宽!挥手朝卢作孚击去。卢作孚不防,挨了一拳。查票员连忙护住卢作孚,也上火了,欲动手,被卢作孚劝阻住。卢作孚也生气了,说,你这人不讲理啊!我回重庆后,就要去找刘湘军长商量军人买票的事情,我相信他不会说军人不买票。小白脸弁兵听后,盯卢作孚,心想,他怕是有来头之人,又还是硬撑着。卢作孚摇头叹,掏钱为他补买了船票。他却扬长而去。


直到散席,卢作孚也没有对何北衡说这个小白脸弁兵不买船票的事情,心想,这个年轻士兵应该感到自愧了。这时候,何北衡才对卢作孚说了今晚宴请他的主题,说刘湘军长要约他谈要务。他问啥子要务,何北衡就大致说了。


卢作孚走出“宴喜园”时,一直悬着心的小白脸弁兵额头沁汗,心扑扑跳,毕恭毕敬尾随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