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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三角道和青砖房 二、涂鸦街和彩葵 三、九凤山和娟 四、美术大学和铁路村 五、成渝铁路和金丝楠 六、蒸汽机车和绿皮车 七、美术的险峰和第一次落榜 八、四龙滩和孤雏 九、二次元的爱情 十、九龙滩和文旅新项目 十一、杰和白颜料 十二、黄漂和独白 十三、女儿和孙女 十四、陪酒与官司 十五、竹子开花和庭审 十六、破戒和美术画廊 十七、杰和宝婆 十八、团圆

一、三角道和青砖房


没有人想到三角道会举世闻名。


一幢幢旧房在钢轨旁横七竖八地无序排列,曲折的小道忽左忽右地穿插,从黄桷坪飞淌下来的溪流在房前屋后扭动,溪流用三条预制板搭起的小桥反复过渡,让陌生的观光客误闯进来如入盘跎路。好在来卖眼睛的以年轻人居多,用自拍杆举着手机,用导航寻路,一边嘁嘁嚓嚓地自拍,一边说:好有味道!


废弃的三角道与青砖房的陋巷、还有长芭茅草的水沟结合一起,能有啥子味道嘛?


皆是四十年前的青砖黑瓦的铁路家属房,两道门对峙就是两户人家,门外骑一条过檐,两旁垒着灶台,坐着锅,一边炖着排骨萝卜汤,肉汤氲氤,一边翻炒着蒜苗腊肉,腊肉尖锐的香、蒜苗清冽的香、豆瓣浓郁的香绞裹成一只小手伸进观光人的肺腑,撩得人的喉舌咕噜噜地翻卷。再香也不过家常味道,再混杂水沟里水腥气,也不稀罕。莫非是钢轨的铁锈味?穿插其间的铁路线叫三角道,角尖处布署一副道岔,便于火车头走完三角形就转换了方向,当然是蒸汽机车才使用的换向的专用线,此线老矣,铁绣斑斑,钢轨上还长久地停留一组报废的救援工程列车,一节绿皮车厢一节起吊车一节蒸汽车头,轮对和顶棚皆锈出花来,生发铁锈味,外来人觉得此味稀罕,也说得过去。


此段三角轨道的年龄太老了,老天爷觉得它比自己还苍老——虽然它的年岁并不及他。钢轨如果没有车轮辗击,轨面顿失锃亮,锈迹把钢轨变成两条干黄蟮,慵懒又粗壮,长久地纠结,把几十幢老旧的青砖家属房盘踞其中,组成路径弯曲迂迥的蚁窝。在边缘,坐落在三角之一的尖角旁,在矮柱信号机的光影里,有唯一的一幢青砖院落,南北相对的大小两套房,院坝中央栽种了十几株向日葵,走出铁栅门就是铁路的路基。


此院住着一对老夫妻。


老太婆在自家院坝里乱吼:“老天爷呀!”


老头子回答得不情愿:“宝啊,喊啥子喊嘛,又没得搞头!”


老太婆嗔骂:“已经成老癫咚,还想啥子搞头嘛?”


男的也许姓天叫老天爷,女的就叫宝。好吧,我们也这么称呼,遂老人们的心愿。老天爷也觉得三角道的陋巷里锈味扑鼻,是钢轨就应该走车,既然是男人必定要想些搞头,宝敢说自己是老癫咚,意味早已路尽辙散,没得搞头嘛。唉,也是莫得法子的事,就像钢轨的锈味愈加浓厚,在近来越来越猖狂的迷雾下擦试了刃,直逼咽喉,导致老天爷啃啃吭吭地间断地咳。


老天爷觉得观光客所说的味道是铁锈味,这味好闻吗?老天爷自己也说不清楚。但观光客肯定打扰了他。


老天爷几十年来习惯在矮柱信号机旁晒太阳或者吹秋风,一杯老沱茶一杆老烟斗,守着门卖老眼,瞅稀奇——当然,年复一年少有稀奇,三角道里的陋巷爆红是近年的事,成啥子网红啰!红男绿女纷至沓来,可笑的事多出了,看不尽的稀奇。红男绿女纷纷围定他,把老天爷也看成了稀奇事物。恁回事嘛?一位皱皮沓面的老者,披一件洗得发白的铁路制服,眼睛对抗阳光而眯细成缝,射出同样的凛冽,望向轨道的远处或者盯着裤裆下的一枚道砟看。遂成风景?他们用长炮筒的照相机、用大大小小的手机拍照,据说老天爷和三角道占了好几本杂志的版面。


老天爷也成了三角道的标准配置。日复一日,人们在矮柱信号机旁等候,等待他出来拍照片。有时出来晚了,有急性子的人会来敲他的房门,催促他出来坐一会。宝评论:“老天爷成了老妖?成了网红?人些还离不得?”


某些人离不开老天爷的时光也有,但似乎是很早之前的事。老天爷最近有些迷糊:啥子离不得哟?隐隐约约地疑问在心头,他今天早晨躺在床上,醒来就被这问号折磨,宝在身旁酣睡,酣声如雷,她没听到娟在小套间里抽泣了一夜,老太婆没心没肺,睡得安稳,老天爷却听得分明,娟有伤心事,她把哭声压抑得点点滴滴,老天爷却七七八八地数落得清楚,他觉得哭声像一只蚕噬齿着他的心,一抽一泣如蚕的口器扬起和埋下,咀嚼出心的一大片空洞。


这哭声到天明前才收住,娟可能哭累后睡得沉沉的。娟不哭的时候,老天爷就起床,破天荒地比宝起得更早,他穿戴整齐,走到外面,坐在矮柱信号机柱上。已经是初春,空气刺骨,晨雾乍起,天上的星星迷懞。他思前想后时太阳还没出来,也许是晨雾太浓遮挡了太阳,直到一束光从云雾之中透出亮,确凿是天明时,老天爷下已定决心,他想出一个方法,而且必须这样做。


老天爷摸黑进屋摸宝的额头:“宝啊,起来啰。”


宝睁眼后立即惊慌失措:“你病了?”


“没有!我们到黄桷坪。”


“背时的老东西!”老太婆咕囔着穿戴披挂好,跟着他跨过铁道线,夫妻俩从三角道的一个尖角走到靠近公路的另一个尖角。他们从来不兴挽手走路,最初老天爷在前面赶,走到大公路边一定是宝超前,宝伫立路边等着老天爷,挽他的手相携过公路。他们早起一定去吃黄桷坪的梯坎豆花,老天爷要吃豆花下早酒,他好这一口。时候虽早,等他们走拢时豆花馆正拉起门帘。


梯坎豆花出名的好,豆花堆在碗里像紧密的白云,戮在筷头颤巍巍地抖晃,在油碟里裹两圈,沾染些红椒和葱花,白云就穿上红绿锦衣,入口绵扎又细嫩,安逸得深呼吸。就一小杯绿豆烧,老天爷喝一大半,剩下的宝替他喝下,不是宝爱好这杯烧刀子。娟说过,老年人应该少喝酒。宝不便拂去老头子的兴致,也替他挡下几滴酒。豆花吃完,俩老人按惯例喝随锅撮出的淡黄的窖水,红油碟味重,喝微徽有些涩苦的窖水才清爽养胃。


他们走出豆花馆,怅惘地瞅着对面的美术大学——这所中国赫赫有名的美术殿堂与老俩口结下摘除不落的叶子。本地话把纠葛称为结叶子,爱恨情仇裹挟一起生了根,萌发层层匝匝的新叶。


“宝,你恨这所学校吗?”


“不知道。老天爷,你恨吗?”


“恨,他们勾走了女儿的魂——我也说不清楚,到底该不该恨。”老天爷舔着嘴唇望着对面。虽然近在咫尺,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走进去。最近三年,每次面对美术大学造型奇特的大门,有一种奇怪的恨和敬畏的感觉,就像面对传说的孽龙,它力大无比又张牙舞爪,一个凡人受尽欺凌时又不能反抗的愤懑。但是这种感觉不能与外人言说,俩退休老人凭啥怼上堂堂美术大学嘛?


宝回忆说:“咱女儿考了三年,却没考上。”


老天爷补充:“要是她考上,就没有伤心的事。”


“如果考上肯定好过得多。老天爷,你说呢?”


“宝,这是肯定的。她不会悲兮兮地哭。”


这是一种无奈的假设。如果你的时光过得有老天爷这么长久,你一定明白时钟如何滴滴答答地走过,老天爷把过往记得很清楚,虽然思路有时候喜欢飘浮。在凌晨走出三角道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和宝一直没有挪窝,住在三角道路基旁的一个尖角处,从来就是两个人。一根枕木头锲进的两颗道钉?不对啊,走过两尖角之间的陋巷时,曲折的通道、拱形的门让他依稀浮现以前的片断:一个红头绳的小女孩拉着他的手臂,女孩小得几乎吊在身上,父女俩一路有说有笑地走,女孩的笑声叮叮咚咚,泉水一样的好听,有时女孩突然挣脱手向前跑,躲迷藏般消失在青砖房的转折,等待他走近突然跳出来。现在回想,竟然有些模糊,也许是老傻子的想象吧?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老俩口孑然一身,在天上的老天爷从来没有赏赐这样的小女孩给地上的老天爷。


沉默地走了几步,老天爷突然说:“我们要与会见他,让他听我们的劝告,做出正确的决定。”


“好嘛,你想做就做。”


“以前,我们没有错过任何正确的事,现在老了,更不能错过。”


“对!”宝赞赏老天爷的所有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