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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三角道和青砖房 二、涂鸦街和彩葵 三、九凤山和娟 四、美术大学和铁路村 五、成渝铁路和金丝楠 六、蒸汽机车和绿皮车 七、美术的险峰和第一次落榜 八、四龙滩和孤雏 九、二次元的爱情 十、九龙滩和文旅新项目 十一、杰和白颜料 十二、黄漂和独白 十三、女儿和孙女 十四、陪酒与官司 十五、竹子开花和庭审 十六、破戒和美术画廊 十七、杰和宝婆 十八、团圆

八、四龙滩和孤雏


娟和宝婆能走哪里去呢?肯定是跨过铁道线,到长江岸边的四龙滩。


现在很少有人知道,四龙滩在三十年前是牛羊牲口的转运码头。从长江上游农村喂大的羊和肥猪以及不能再耕田的老牛,用船载到此处,搭宽跳板吆下船,牲口集中一堆,待铁路用棚车装运出川,供应北京或者上海。以前的肉食都是活牲口运输,冷冻车大量投用后,码头就荒废。


当年,女儿作模特,坐在青草坡,让长江的风吹。草枯草黄,根根缕缕;风拂发丝,凌凌乱乱,老牛伸出长颈,似在相问;一个正要长成的姑娘,瞩目远方,似乎怀春。美术大学那幅世界著名的《春风已经苏醒》完成在此地。


现在的四龙滩也成了网红之地。原来是牲口棚的地方,白帆布搭成的一座座三角形的小帐篷,半浮半沉散落在青草坡。一处废弃的牛羊贩子们的守侯房改造出酒吧,卖啤酒和卖唱,院坝里摆放十几张桌椅,几个旧胶皮轮胎悬挂在老槐树下,用作秋千架。娟以前告诉过老天爷和宝婆,这就叫品味。自然、古朴,春暖花开,面向大海。四龙滩虽不是大海,也是大长江,细白沙的滩头,白浪在弧形的岸一迭迭地推送,徐缓地吐细碎的浪花。浪花旋灭后又复来,无穷无尽,确有味道可品。年轻人们纷纷来此休闲,来此品味,还冣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江风白帆酒吧。


平日里有年轻人问道:“喂,老头。江风白帆怎么去?”


老天爷闭嘴指方向,从来不说江风白帆以前是牲口棚。有啥子味?猪粪味、牛羊尿的臊味。当然啰,这些记忆只有他们才保留。


娟此时躺在草地上,哭。宝婆把她半搂在怀里。老天爷的头脑里又浮现《春风已经苏醒》的画面,画面上那个小女孩半梦半醒的神态。


宝婆拍着娟的肩。“闺女哇,咱不能再糊涂啦。”


娟告诉宝婆:“为什么会上他的当吗?我渴望有人爱,有人疼啊。他看我的目光里有一点温情,我就舍不得那一点暖啊。”


娟向宝婆坦露了自己的身世:


在九凤山的瑶池旁,我以前有爸爸,但是我始终想不起他的模样。据婆婆说,在九凤山的糖梨成熟的秋天,爸背一大兜梨到金凤镇赶场,满满一背,爸站在磅砰上量过,爷爷记得总重230斤,梨子应该在80斤以上。爸天没亮就出门赶路,早点到场上要卖出好价钱。


但是爸出去后再也没有回家来。据说,在九凤山下的梨花溪铁路桥上,爸背着在背兜走桥面,却被一列疾驰的火车追上来。机车的撞上爸的背兜,把爸撞得飞起来,高高地飞出桥栏。跌向黎花溪水,奇怪的是后来我们很多人都去找,却没有看到爸爸的身影,他死了还是活着,我们都不确定。很久都没回来,应该是死去。


我可能是两岁那年失去了爸。所以,我还小,怎么想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他怀抱的温暖。六岁那年,我失了妈妈。我记得起她喜欢穿紧绷的弹力裤,妈的身体饱满得像一颗熟得黄澄澄的糖梨,她等了四年等不回爸爸,妈妈改嫁到很远的海南。


我记得妈妈怀抱里的温暖、那种甜丝丝的熟果气息。


在我九岁那年,有邻居悄悄告诉我,妈妈回来啦!她在海南又生了一个男孩,怀抱着孩子回家乡探亲,但是今天她就要回海南。我算什么?亲生女儿不是她要探的亲吗——我听到后没有仔细想,撒腿地向场上跑去。在乡场的边,人们上车,我仿佛看到有个妇女像她。那个妇人瘦,两年时间一颗饱满的梨果就被风吹雨打,焉缩了吗?我楞了一会没敢上前,她上车后,我才意识到可能永远看不到她,我大声地喊,不知道她听到没有。车就开动——后来,我无数次后悔没有果断地冲上车。


车轮滚动,我就追着汽车跑,乡村公路的尘土飞扬,扑洒在脸面,混杂我的泪水,我的脸变成花猫。很快看不到汽车了,我没有停步,我继续地顺着乡村公路跑,没有人知道一个小女孩为什么要边跑边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肯停下来,我知道汽车开到天边了,我还是在这条长带子不停地跑,跑累了就走,过了一个乡场来到了另一个乡场上,我跑得昏死过去,什么也看不到,最后瘫倒在公路边的一棵电线杆上。傍晚时,好心人看到的不是小女孩,是张不出口、提不动脚的瘸花猫。


那一天是我走过的最远的路,从中午走到了黄昏,我才知道路有多长,双脚永远走不到尽头……后来我明白,我毫无意义地跑,只是确凿地体会从此没有妈妈了,我再不用为妈妈牵肠挂肚。我用肉体的痛苦告诫自己:你是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了。


我爱盯着九凤山上的所有池溏看,特别是最美的瑶池,我听谁说的池溏、溪流、大河、大海,所有的水在深处是相通的,爸爸落在梨花溪,也许他没有死,我痴痴地想,他会从某个缤纷的色彩中潜出来呢?看久了,我对每一种颜色都有了期盼。


我爱上了瑶池的每一种颜色,也爱上所有的色彩。有时,我看那些岁数稍大的男人,会想:是我的爸爸吗?就这样上了刘木老师的当。


娟瞄着肩窝里的彩葵,恨恨地说:“现在,我后悔,我真想把纹身剐掉。”


宝婆陪着娟,抹了一脸的眼泪。宝婆说:“自己的彩葵,不是别人的。要珍惜,娟,无论如何,人要像彩葵一样活得鲜鲜艳艳,活得有声有色。永远不低头,向着太阳,笑,高兴地笑。娟,笑起来更好看。”


娟听宝婆的话,不哭了。


天爷坐在草地稍远的地方。他低垂着头,面目悲怆,白发盈巅。如果《春风已经苏醒》的画家看到,也许会画出《冬雪正凝重》的画卷。


长江里连天的水,汪汪地淌,没有一粒波涛为谁的悲伤和欢喜短暂留步。真个是不尽长江滚滚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