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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三角道和青砖房 二、涂鸦街和彩葵 三、九凤山和娟 四、美术大学和铁路村 五、成渝铁路和金丝楠 六、蒸汽机车和绿皮车 七、美术的险峰和第一次落榜 八、四龙滩和孤雏 九、二次元的爱情 十、九龙滩和文旅新项目 十一、杰和白颜料 十二、黄漂和独白 十三、女儿和孙女 十四、陪酒与官司 十五、竹子开花和庭审 十六、破戒和美术画廊 十七、杰和宝婆 十八、团圆

五、成渝铁路和金丝楠


9:48分,老天爷和宝并肩站在九龙坡火车站的老站台。他们提前到达,还有24分钟8486次车进站。


“冷下来,这车站。”


“冷下来,这条铁路线。”


老俩口伫立空荡荡的站台,眺望同样空荡荡的站场。


以前九龙坡车站是西南最大的编组站,连日连夜地繁忙,灯梁上一长排高强度卤化物的碘灯,把夜晚的站场映得如白昼。大喇叭在不断地发布调车指令。调车员斜挂在车辆上,一口哨一面旗摆动,引导机车推进。十多台机车在牵引作业,车辆的制动和车钩的撞击声、口哨和扩音柱的呼喊声,喧闹又热烈。站台上不停地有客车停靠,旅客上下进出,川流不息。一派繁忙景象。现在呢?人影杳杳,钢轨面都生出锈迹。


老天爷叹息:“算一算,成渝铁路没活多少年嘛,它的年龄比你还年轻。”


“是啊,我们活得健健康康,它却老了破旧了。老天爷,你说钢铁的身段咋就捱不过人的肉身呢?”


“铁要生锈,人嘛总是越活越醒豁,越来越通透。”老天爷对世事总能找到合理的解答,宝就佩服,她点头赞许。老天爷补充:“如果你活到我这把年龄,会懂得更多。你还是太年轻,只有70来岁。”


“我记得成渝铁路开通的情景。那年,我和妈妈来看火车,我在她的背上。我们村的人来了,有些人天不亮就步行前来,好像所有人都来看火车,人们笑啊唱啊,还有人跳着舞蹈,每个人脸上有表达不尽的高兴。来啦,来啦,火车来了啊,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大黑铁疙瘩骑在两根细细的铁棍上,巨大的烟囱喷着烟、粗壮的喉咙吼叫着,轰隆隆地辗过来啦……我害怕地把头埋在妈妈的脖子下。”


宝说话时,雾不知从哪里降落,在站场弥漫开来。最近几年,本地的雾霭好像变得不可捉摸,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就像现在人情交往,变化多端,没有定性。而且雾霭来到后,景色模糊,人脸模糊,好像往事也模糊了,需要重复地述说,才能把“记忆”这个客人留下来。


“老天爷,你记得我的爷爷为成渝铁路献出寿材的事吧?”


“记得。你零零碎碎地说过上千次。”


既然说过这么多,再完整地叙述一次也无妨,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寿材就是棺材,大盆地的老人在壮硕的时候开始为自己准备一副好棺材,这是一件头等大事,值得全家人倾尽财力。


一般的人家用杉木做棺材,必须是不含糖份的冬季砍伐的杉木,如何确定呢?春天桃花水涨后,初夏的第一批木排靠拢五龙滩后,选用新缷下的杉木桩,肯定是冬季砍伐后倒伏在山林,待次年山里涨水后再放排出山。杉木整齐光滑,直杆,不变形,而且不腐烂只粉碎,几年后土里看不到木渣,与泥土混合后没有了——尸骨与杉木直接化为泥土。人的肉身直接归还土地了。也好哇!


更好的采用柏木料。笃实,紧扎,不易散架。要八个金刚才能抬上肩,展劲才能挪动步,上坡时要挣命才能不歇气地抬拢挖好的金井处——你知道,棺材上肩后绝不能落地。


最好的寿材用楠木制作,楠木又以金丝楠最为珍贵。以前,大盆地里盛产金丝楠木,在深山穷谷里不知长了多少岁,百丈高、几人环抱。解木匠用大锯分,咬烂多少锯齿!解开后木板坚如铁石。金丝楠有香气,做成的匣子放生肉可以几天不变质。它还有好看的纹路。宝记得爷的寿材是山峰纹,仿佛是山水画家蘸金粉精心描绘的群峰图,丝丝缕缕的线条,有峰巅有沟谷,崎岖陡峭,浑然天成。爷爷每年用生漆精心地涂抹,把山峰纹路提出得更加显明,峰峦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看多久都不厌。这副寿材摆放爷爷卧室,它是爷爷心中最大安慰:“看着都舒心,饭都要多吃两碗。”


新生的共和国成立后有很多事要做,大盆地的人祖祖辈辈盼望铁路线,共和国决定就修一条贯穿大盆地的成渝铁路。川人们踊跃地捐粮捐工捐枕木,修到三角道外时,眼看只有两公里的路程,枕木却用完。大家都想赶在七月一日通车,向党的生日献上四川人民的感激之情,筑路人急啊,沿途群众也忧心如焚,纷纷献出厚实的书案、献出筑屋的檩梁,能让火车骑上来的东西,无论贵贱都拿出来。爷爷想了一晚上,决定献出金丝楠木的寿材。


那时侯,我家就一直住在三角道,三角铁路线围护的地方还是农田,我们吃农田里长出的谷米,从黄桷坪淌下来的山泉水正好灌溉,我记得我家的老房子坐落在农田中央。第二天凌晨,爷爷召集村里的年轻人抬着寿材送到工地。


好一副金碧辉煌的寿材!人们啧啧赞叹。后来,它就铺在九龙坡站上行的进站信号机旁,这八根枕木,用了最多的年辰。爷爷后来经常到那里,逐一抚摸着那几根枕木头,念念有词:值啊,值!


从1952年7月1日起,大盆地有了第一条铁路线,川人的百年心愿终于得偿,咋能不高兴呢?这条倾心擦亮的钢铁线路,当年被称为新生的共和国的第一条花朵锦绣的花环,现在却老迈成龙钟之态。


回顾这一切,老天爷和宝免不得要唏嘘一番。


“老天爷,你说哪些人不来这里,到哪里去了呢?”


“到高铁站,坐动车。以前到成都要开行一个晚上,现在他们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到,多快的速度啊。他们还修了北站、西站,有了新项链,谁还佩带生锈的花环,人们已经把老旧线彻底遗忘啰,就像世事把老铁路人也遗忘。”


“嗨,我们好久也去看看新线路?坐一次动车,看看到底有多快。”


“我也想啊,等我们把女儿的事料理完,也去坐动车。我这蒸汽机车的火车司机看看时速三百公里到底有啥子感觉,尝鲜品个味道。”


“好嘛,女儿的事料理完毕,我们一定到高铁站!”


俩老人总是计划得井井有条。比如现在等待8684次,是要接一位下车的旅客,有重要的事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