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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三角道和青砖房 二、涂鸦街和彩葵 三、九凤山和娟 四、美术大学和铁路村 五、成渝铁路和金丝楠 六、蒸汽机车和绿皮车 七、美术的险峰和第一次落榜 八、四龙滩和孤雏 九、二次元的爱情 十、九龙滩和文旅新项目 十一、杰和白颜料 十二、黄漂和独白 十三、女儿和孙女 十四、陪酒与官司 十五、竹子开花和庭审 十六、破戒和美术画廊 十七、杰和宝婆 十八、团圆

二、涂鸦街和彩葵


首先,他们要经过涂鸦街。


满世界可能找不出这样的街道。黄桷坪街道从坦克画廊到铁路医院1.25公里长的公路两旁,每面墙、每根管道、每根立柱、包括一幢临时的警亭,凡是站立的都抹得花花绿绿,画人画得有鼻子有眼,也有歪嘴呲牙,双眼长在一边的怪物。有些画家醉酒后乱画,大象在海里游泳,鱼摆摆钻进云朵,老天爷曾经仔细辨认,还看出了雷公和他的锤和錾。老天爷评说:画得闹热!闹热是含意广泛的本地话,凡是喧嚣、色彩缤纷、甚至个性突出的统称为闹热。


闹热下有一朵向日葵静悄悄地开放。


曾经有位女孩子喜滋滋地说:“我画了一朵葵花。”


“金黄色的葵花?”


女孩有些羞赧,做了出格事情后的得意和害怕:“彩色的葵花。我画了一朵五种颜色的葵花。”


“五种彩色?”


“我本来要抹金黄色,但是有一个老画家问我,喜欢什么颜色?我告诉他,我喜欢所有的颜色。老画家教我,你就用所有的颜色画一朵葵花。”


“彩葵?”


“就是彩葵!”


“哈,那老家伙傻吗?从来没有彩色的葵花。”


“但是他说,现在没有也许以后会有呢?白天没有,也许梦里会有呢?于是,我就画了彩色的葵花。”


疯话!艺术家的疯话。老天爷当时不以为然,嗬嗬,彩色的向日葵?


黄桷坪本来是一条灰尘扑面的街道,尽头伸向长江边的乱石滩,由排位第二的孽龙管辖。二龙脾气暴躁,滩头礁石垒垒,激流飞湍,据说此处恰好是长江里稀有鱼种的板籽孵卵之处,难得的繁衍的好地,正应有句老话:艰难处好生养。从江边往上走是火力发电厂,两根硕大的烟囱伸向高空,以前日夜喷吐黑白烟雾,前几年电厂因环保搬迁,烟囱虽然兀突突地高矗,风清云淡就像一个戒除烟瘾的老汉,时有大鸟停歇在上面。再往上走是铁路地区,有机务段、车辆段、养路段等诸多单位,彻夜长响汽笛,再走远就是制造坦克和重载卡车的工厂,皆是搬弄铁器的工业区,到处弥漫着浓厚的铁锈味道,因为美术大学、有了涂鸦街,有了老画家这样的人,粗重的变得轻盈,单调的有了多声部,钢铁似乎都软化,艺术家们有本事,他们触发事物产生奇异的变化。


面对彩色的向日葵,老夫妻不可避免地回忆认识的画家。


“这些人咋呢?以前我们笑话他们半疯半癫。”


宝有些愧疚:“不该取笑。记得第一个租小套房的房客吧?他把黏稠的油泥刮在一块布上,各种颜色,就有人人马马从画布走来,活灵活现!也算本事啊!”


“那年的除夕,他们孤独地过年,你妈见怜,端一盆牛尾汤送他们吃,还舀了几砣炖粑的牛筋。他吃了出去屙尿,见守三角道公厕的老农仍然没有回家。见老农可怜,说要画出来,最先还画了粪坑和粪勺。岳父大人评说画得多反而不好看。结果,他就只画老农的脸。真画得好,取名叫《父亲》。结果让他出了大名,听说成了中国美术界的舵手。”


“那幅《父亲》我们最先见到,一毫一笔看着他画出来。画得真像啊,汗毛,皱纹,脖子上的汗渍还带着盐粒。你还记得另一个画家?剃光头,一件汗衫沾染五颜六色。”


“那个爱看女人的画家,他画得是春天醒转来?”


“啥子醒转来?叫《春风已经苏醒》,你还要打那位画家。”


老天爷说起这事眼睛也瞪圆:“该打,他想啥子?”


宝嫣然:“不就是画像吗?”


“咋画?他要脱光来画。我知道他们经常对着光溜溜的女人画,叫人体模特儿。想你当模特?不是讨打吗?我揪着他的脖子,他的脸煞白,怂尿了,小样!不是我的对手。”


“他对我说,还想画一幅《秋天的果实成熟》,就画我的身段,在道砟石之上在三角道的铁锈丛中。因为你,他才没有画成。”


“哟,还秋天呃。他逃跑得快,才没有断腿。”


“唉,现在我后悔,应该瞒着你当一回模特儿,他画的女人多好看哟,画女人的嘴能哈出气来,画女人的眼睛能把人的魂魄勾出来,画女人的身体每一寸肌肤都炫亮光芒啊。也许,让他画,又出一件轰动世界的画作呢?”


“宝哟,你想勾啥子?兔子剐了皮也是白亮亮。难道能让他把你剐出来?呸,只有我能剐,只有我能看。宝,我记着呃。”


“记得清楚?”


“不似现在的皱皮沓面,你那时多丰润呀,你的眉毛乌黑,眼珠子如半圆的月亮,比信号灯还亮!坐下来,眉目清秀如观音样端庄,走路如风摆柳,水流一样的顺滑。不说画家,哪个看到都会呯然心动——别人不知道,还有花朵样…”


“老癫咚,住嘴吧!”宝制止他胡说。


“最后他画了女儿,《春风已经苏醒》的画里,我看出照女儿画出的脸。”


“那天我准备了新衣服,他不要,把我以前打牛草的破衣裳找出来给女儿的穿上,破旧的花衣服,敞洞的旧胶鞋,女儿坐在江边的草地,枯萎又混杂新芽的荒草坡,女儿望着远方,像刚做过梦醒来,还惦记着梦里的情景。那幅画听说一直挂在北京的美术画馆,也让画家当上美术大学的校长。”


“唉,女儿模样乖嘛。”老天爷不愿意讨论女儿,继续追问担忧的事:“你真的没有被他画过?没有像兔子……”


“这一辈子,你问过上万次!没有就没有。如果有,我一定把画框绷好,挂床头,天天看。”


“不用他画,我记得清楚。枝枝毫毫,动作和眼色,我在脑筋里记牢。”老天爷和解。俩人的话题最后还是落在女儿身上。


“不该让他们走,让女儿跟着他们学画,肯定有出息。”


“不会连续三年没考进去。”


“不会,也许能成名家。女儿聪明得很。”


“现在最想见到教女儿画彩色葵花的老画家,一定请他喝一盅,啥都不说,话在酒盅。”


老天爷有些神往,洋溢对艺术家的敬佩,随着年岁增长,老天爷觉得老画家说得有道理:葵花可以是彩色,甚至这世界上任何一朵花可以拥有任何一种颜色。


走过黄桷坪的邮局,老天爷眯细眼睛打量。它坐落高石坎,取信投信要从侧面往上走,基座的岩石便面临大街,正是一块伸展的画布,分配给女儿的小学来涂抹,顶端就是那朵彩葵。“看彩色葵花还在不?”


“它鲜艳得很。”


“还是红色花瓣在上方?”


“对,左边是紫色花瓣,右边是黄色花瓣,下方是蓝色花瓣。娟照原样描。”


“胡说,从来是女儿来描。”


“女儿还爬得上这么高的石梯?”


“咋就不行?清早和凌晨她就和我走过三角道。”


“算你说得准确!”


老俩口沉默地赶路,毕竟还有很长的行程。沿涂鸦公路走,汽车呼啸而过,旋风卷起宝的府绸衫,她一路走一路疑惑,路面的碎石变成青石板,这边多一家小面馆,对街撤掉一座楼,每一处变化都让她有所惊悸。她在每一个岔路口会不安的左顾右盼。


“认不得路吗?宝啊。”


宝转过脸说:“这路不用认。只是,我们要加快步伐,10点12分走过站台。不然会不到8486次车。”


“宝啊,不急,我们会走拢。”


他们确定赶路后,一改絮絮叨叨的习惯,一前一后,很少交谈。因为他们走路必须全神贯注,眼睛不离地面,卖眼睛赶路的傻事有人做过,我们才不会做。老天爷每天都看见无数例。年轻人的毛病,捧着手机眼睛上翻不看地面,钢轨绊倒无数人,有时就是路轨内横列的轨矩杆也绊倒无数人,有些你喊都喊不及。老年人也会犯傻,王大拐与老太婆出来蹓弯,王大拐冒着头前窜,有人跑上前告知老太婆已经倒毙路边时,王大拐已经走过两条街。


他们不做这样的傻事,宝走在前面,不便回头,口喊:“老天爷啊,你在吗?”


闷闷地回应:“宝啊,我跟紧。”


老夫妻一问一答地赶路。


今天的天气好,出大太阳。


阳光把两枚虾形的身体打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