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人生如梦
琉璃很顺利地混进江府，又很顺利地成为江夫人和江小姐都很喜爱的丫环。
琉璃时常在想，江义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江夫人也是贤良淑德之人，江小姐善良纯真，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怎么看也不像娘亲所说，他们是大奸大恶之人。
既然是娘亲的临终遗言，总不会是假的。那就伺机行动吧。
这一等就是好几年，其间有无数次机会，琉璃总是错过，又或者，她不忍下手。
上月，苍穹派的白公子又来了，江府上下都沉浸在喜悦中，琉璃想，有外人在，更不能下手了。
这月初一，鸳鸯桥边还是一如既往地放烟花。江小姐和白公子也去了，琉璃自然得跟着小姐一起去，走到半路上，总觉得自己是他们之间的累赘，于是调头回府。
府里人很少，琉璃倍感无聊，便在府里闲逛。
琉璃就是在那时候见到河婶儿的。
河婶儿手上提了一壶茶，走得匆忙。
琉璃想找河婶儿说几句话，便跟在河婶儿身后。河婶儿丝毫没有发现，她径直走到了江义的书房。
琉璃候在书房外面，靠在一棵大树后。没一会儿河婶儿从书房走了出来，虽说隔得有些远，琉璃还是能感受到河婶儿的慌乱。
河婶儿朝琉璃这边走来，琉璃正犹豫着要不要和河婶儿打招呼，河婶儿突然往旁边的灌木丛里丢下什么东西。
等河婶儿走远了，琉璃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到那丛灌木丛，从里面摸出一把带血的匕首……
琉璃震惊不已，做了诸多猜想，难道江义与河婶儿有仇？
琉璃一步步朝江义书房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极轻。
书房的门大开着，房中的景象更是惊得琉璃差点失声叫出来。
江义在地上艰难地爬行，身上还在不断流着血，他一直爬到书桌边上去。
琉璃鬼使神差地踏进房中，走过圆桌，圆桌前的地上掉了一地的碎片，再走向书桌，站到江义面前。
江义缓缓抬起头，看到琉璃的一刹那，喜出望外，嘴唇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
因为琉璃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琉璃用手上带血的匕首狠狠刺进江义胸口。江义倒地死了，死人当然说不出话来。
琉璃看到了江义写下的“氵”，她愣了愣，才明白过来，江义是指的“河婶儿”。
琉璃本来可以一走了之的，地上的碎片和血迹却是那样碍眼。
琉璃脱下罩衫，将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又收拾了茶杯的碎片，想了想，还顺手倒了一杯茶。是雨后新茶，散发着淡淡的香。
琉璃又走了一段路，将带血的匕首和罩衫里包着的茶杯碎片丢进水池。然后又寻了个偏僻之所，把染血的罩衫给烧了。
毫无计划过的谋杀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干净且利索。
琉璃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心理素质是那样强，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还能安慰江夫人和江小姐。
冯雨找她写出江府所有人的名单，琉璃想，冯雨应该查到什么了，在写“河婶儿”的时候，琉璃犹豫着，终于写下了“何婶”。琉璃不知她是出于什么心态想要隐瞒，也许是怕查到了河婶儿头上，就会把她也败露了。
琉璃明明可以过了这阵风头再杀江夫人的，可是那样的念头一旦产生了，就再也停不下来。那天夜里，琉璃像往常一样去到江夫人房中，江夫人当然不会起疑，还和琉璃说了好多话。琉璃从袖子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钢线，往江夫人脖子上勒去。
江夫人至死也不会想到，害她的人是琉璃，也不会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杀了江老爷和江夫人后，琉璃有些同情江小姐了，不过同情归同情，人还是要杀的。
琉璃想以同样的方法杀掉江小姐，可是县衙的捕快分布在江小姐房间周围，保护着她的安全。琉璃不能贸然行事，她只有等。
那一晚，所有的捕快突然被撤走，琉璃想，会不会是冯雨他们使的计谋，吸引凶手前去自投罗网。那一晚，琉璃伺机不动。
第二晚，房前屋后又没有见到捕快。琉璃伺候江灵就寝的时候，对她说，她会尽最大努力结束她的痛苦。
是的，人死了就没痛苦了，她已经决定，要在第三晚杀掉江灵。
第三日，琉璃离开江府，买了祭祀所用之物去河边祭拜她的娘亲。她当然不会料到会被沈游和苏平安跟踪。
琉璃把杀江义和江夫人的事都同她娘讲了，然后她把杀死江夫人的那截钢线，扔进河里。
琉璃怎么会料到沈游会在河里发现那截钢线，钢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沈游全都明白了，琉璃是凶手。事先沈游还以为名单上的“何婶”只是琉璃的一时疏忽，现在想想，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沈游又想起苏平安讲的她和冯雨遇到的那个胖胖的面馆老板，他说江义是二十多年前来到这里隐居的。沈游以为，江义躲避是为了河婶儿和白清言的事。沈游去找河婶儿，何婶儿说江义那时尚未成家，但偶尔会有一位女子前去找他，那女子，自然不是江夫人。
沈游将江义的书房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张手帕和一封充满歉意的信。
琉璃的娘，婉君，她错了，错得离谱。
江义当年抛下他们进京求学，飞黄腾达之时回去找过她们，可惜听信了奸人谗言，说婉君母女已经死去多年。事实上，难以度日的婉君只是带着琉璃投奔亲戚去了。
江义心灰意冷之际，遇到了他生命中第二个女人，她温柔贤淑，使江义走出了阴影，从此他二人在青城隐居度日，好似神仙眷侣。
年少时为了帮有声望的姐姐姐夫夺到一个孩子，残忍地害了一个无辜的人，连累了一个无辜的家庭。从那后，江义一心向善，只为能减轻那沉甸甸的罪孽。
可惜，他终于还是付出了代价。两段痛苦的往事，往事里两个痛苦的人害死了他，甚至连累到他无辜的家人。
一环连着一环。
太多的罪孽深重，遍地哀鸿。
短短几日，江灵，白清言，琉璃，河婶儿，四个原本相互挂念相互羁绊的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人人羡慕的江府，成了一座屠城。
白清言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已经在苗小月的催眠术下，忘掉了痛苦。他仍是苍穹派少主白清言，是江灵的表哥，现在他的任务只有两个，料理舅父舅母的后事，和宽慰孤苦无依的表妹。
江灵已经麻木了，在人心险恶中麻木，在尔虞我诈中麻木，在无止境的悲与痛中麻木。
琉璃泪如雨下，失声痛哭，直到喉咙喑哑。而后，琉璃又放声大笑起来，朝着江义的棺材靠近，一头撞击上去……
在惊呼声与尖叫声中，琉璃的眼前开出一朵巨大的血花，无限膨大……
琉璃死了，也许从她决定复仇那天起，就做了这样的打算。
河婶儿还被关在房间里，她对今晚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她还在痴痴等待着她的清言，她的儿子，能去叫她一声娘。
灵堂里的人静默，纸糊的灯笼被风吹得四处碰撞，粗如儿臂的白烛不可抑制地流着泪，纸钱与香烛的味道掺在一起……
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极力冲刷着冤魂与罪孽。
雨下了一整夜，将江府冲刷得干干净净，却也变得萧瑟冷清起来。
吊唁的宾客还未上门，不属于这里的人却要走了。
白清言搀扶着江灵，高进带着一众家眷，在江府大门站着，送别他们的客人。
“冯公子，这次的事可多亏了你们，你们这一走啊，我还挺舍不得的。话说回来了，也不知这县太爷什么时候回来……”
冯雨打断高进的话，一脸认真地说道:“你们的县太爷永远不会回来了，就算是回来，也是收拾东西滚蛋，朝廷已经派人来接替他了。”
“此事可当真？”高进脸上是掩不住的欣喜，“这下可好了，我虽住在邻县，对这县太爷的种种恶行也是一清二楚，他走了好，走了好，百姓可有福了——不过也不知这新来的县太爷……”
小满道:“你就放心吧，这新来的县太爷啊绝对是个好官。”
冯雨又把邢捕头叫到一边，吩咐他将河婶儿带回衙门去，在新的县太爷上任之前，不能私自处决她。
邢捕头连连答应，冯雨连县太爷都敢弄下台，他说的话岂敢不听？
苏平安交给白清言一封信，她不知道白清言会不会如她信上所写去见河婶儿。
但希望总归要有的。她心中留有希望，河婶儿心中也留有希望。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一行五人迎着初生的阳光前行。
“冯雨，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是袁枚大人的弟子吗？”
“我骗他们的，这你都信？”
“那……县太爷怎么被罢官了，不是你给袁大人报的信吗？”
“天机不可泄露。”
“师父，揍他，揍到他肯泄露为止……”
“乖徒儿，这种小事还用为师亲自动手？”
江府的恩恩怨怨终将消散，怨来恨去，人已非，事已非，浮屠往日不可追。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