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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浓密的绿茵与夏日的夕阳对视,留得“宴喜园”侧门外这回廊的一片阴凉。回廊的一张餐桌前,对坐着风度闲雅的王雪瑶和阔腰猿臂的孙达祥。桌上摆有精致的日本菜肴,有炸猪排、锦绣花寿司、酷梨蟹肉棒卷、什锦海鲜锅。喝的日本清酒。米白色的颈小肚大的酒壶活像端坐的日本相扑力士。


孙达祥为王雪瑶斟酒,与她碰杯:“来,雪瑶,喝。”王雪瑶面挂酒红:“喝。”仰脖子喝酒,将酒杯倒过来,“我又干了。”孙达祥呵呵笑:“你还得行。”为她拈菜,“这日本菜称日本料理,讲究色自然,原汁味,好吃不?”王雪瑶吃菜,这些菜肴无论色香味都不如川菜,依旧点头。孙达祥高兴,又给她拈菜:“这餐饭我请,哪要你请啊……”


孙达祥明白雪瑶差人送请柬邀他吃饭的原由,还是激动。风韵犹存的她是第一个让他动心且至今不忘的女人,她本来就是他的,却被狗官宁承忠夺了去。他怨雪瑶跟了那个狼脸男人,却恨不起她来。想到宁承忠他就火冒三丈。商不与官斗,他把怒火压在心底,让其不动声色释放,寻机让这火烧向竞争对手宁承忠的长子宁继富。他要温火烧菜,将他那“大河票号”烧烂整垮。机会来了,来渝经商的日本“赤井商社”的二十五六岁的老板赤井一郎,是他一个日本朋友的儿子,他与宁继富展开了一场恶斗,且胜券在握,要对“大河票号”釜底抽薪了,“大河票号”的垮台指日可待。赤井一郎的胜券在握是他两人谋划的,他们要用从“大河票号”釜底抽出的薪,来烧已改为“孙达票号”的釜,烧得旺旺的,让白象街的钱庄只有“孙达票号”一家。雪瑶肯定是为这事来求他相助的。面对自己钟情的雪瑶,他还是内疚,她还不知道他就是幕后策划者。爱与恨,他选择了恨,解了恨才能夺回爱。整垮宁继富是第一步,下一步是整倒宁承忠,让他丢官坐牢,让雪瑶回到自己身边。他的所作所为是深藏不露的,到关键时候才出手助雪瑶。他会留给精明能干的宁继富一个重要的差事,让雪瑶感恩戴德顺从于他。


王雪瑶确实是为大儿子宁继富的陷入绝境来求助孙达祥。她不爱孙达祥,从未与他单独相处过,从未喝过这么多酒。可为了儿子,为了王家的钱业,她不得不这么做。


她大儿子继富的这场灭顶之灾是东洋人引致的。


前不久,继富见黄金有利可图,就在都邮街投资开设了“大河银楼”,不料想,土地菩萨遇了财神爷,刚开张不久,“大河银楼”对面的日本人开的“赤井金店”也开张。继富就想,大路朝天,各人半边,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继富把黄金售价压低了卖,日本老板赤井一郎不高兴了,说他不讲究商业规则,继富就和赤井一郎论理。结果,对方告到了官府,还买通了霍柏明知府,官府就来查办,说他申办手续不全、经营秩序紊乱,查封了“大河银楼”不说,还罚了巨款。为办银楼,继富投入了大量的资金,突然被查封,又被罚巨款,钱庄的资金一下子吃紧。祸不单行,屋漏偏遭连阴雨,赤井一郎又来取款,说有急用,所有存款要全部取走。此刻的继富哪里拿得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只得赔笑脸,说是资金一时周转不开,请他缓些时日。赤井一郎黑了脸,指责“大河票号”不讲信誉,说今后谁还敢来存钱!钱庄的信誉第一,最怕失去客户的信任。继富拍胸脯说,赤井先生,您放心,我‘大河票号’一向守信用,拜托您宽限我五日,到时候,我倾家荡产也将您的所有存款放给您。赤井一郎只答应给他三天的宽限期,说是口说无凭,立约为证。双方签了约,约定,如果“大河票号”不能按期放款,则“大河票号”归“赤井商社”所有。继富一筹莫展,给结婚不久的妻子樊绣屏说了。绣屏说,快去找你二叔借钱,先度过这一关再说。继富叹气,二叔去英国了,不晓得啥时候回来。绣屏说,那你快去找妈妈想办法。继富摇头,妈妈一直不同意我开银楼,说是风险太大,是我一意孤行才惹来这祸事。绣屏急了,时间紧迫,这事拖不得,就来找她倾诉。她听后长吁短叹,这个老大啊,就是不听妈的话,这下可好,闯大祸了。这么大一笔钱,到哪里去筹啊,承忠做官清廉,其俸禄只够屋里的花销,泪水滑落。绣屏跟了她落泪,再三乞求她赶紧设法搭救“大河票号”。婆媳俩说了好多,均无良策。绣屏红着两眼离开时,承忠正好回来,大儿媳妇向老人公打躬请安,承忠只哼了一声便各自回屋。她知道,承忠不喜欢这个卖艺女。大儿子这事她没敢对承忠说,说了他会火冒三丈。两年前的那场小病拖成大病开刀救得一命的他那身子还虚弱,她担心气坏他身子。思来想去,只有找孙达祥求助,他是有能力有可能借给资金周转的。


王雪瑶喝酒,笑道:“达祥,今天是我请你吃饭,是我请你。”


孙达祥的心弦被拨动,她第一次称呼他达祥,话音发颤:“雪瑶,其实你我是不该分彼此的,你请我请都行,我俩本该就是夫妻。”


“过去了的事情就不说了,啊。”她柔声说。


“要说,我要说。雪瑶,你是不知道,失去你之后我有多么痛苦,我都有过死的念头。”孙达祥说的是实话,血液、酒劲上涌,腾地起身,拉椅子坐到她身边,伸手搂她肩头,“雪瑶,你说实话,我哪点不好,你为啥要离开我?”


王雪瑶欲抚开他的手,又没有,自己是在求他。两眼潮润,实在说,她也对不起他,可她爱承忠,至今不悔。此刻里,她是不得不来求他:“达祥,当年的事我们不提了,好吗。说老实话,你这个人很好的,真的。你没有报复我和承忠,你的生意越做越大。只是,这婚姻呢,是有缘分的。”


孙达祥的心弦再次被拨动,盯她发湿的两眼,心想,她说我很好,应是心里话。搂她更紧,想亲她,却没有。这是公众场所,自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怕惹恼了她。拉椅子坐回原处:“唉,也倒是,婚姻是有缘分的。当年吧,我早想娶你过门,可父亲说婚姻大事急不得,非要按六礼程序办,不想就遇见了宁承忠这个中山狼,硬把你从我手里夺了去。后来吧,父亲又非要我娶了现今这黄脸婆,唉……”


“达祥,你与承忠是学友是兄弟,不许你这样说我弟媳妇。”


“唉,要不是她父亲是我钱庄的大客户,我才不会娶她。”


“是啊,人家大户人家出身,现在成天为你操持家务,还为你添丁生子,有哪样不好。”


“她呀,麻绳系豆腐--提不得。”


“达祥,不说这些了,来,我们喝酒,喝酒。”


二人碰杯喝酒。


天光渐暗,钩月挂在摇晃的树梢间,堂倌来点燃琉璃灯盏的廊灯。月辉、灯辉抚照,雪瑶越发妩媚。


孙达祥看着,心子发痛,怅然吟道:“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王雪瑶心生同情,是啊,倘若她不是在这宴喜园里遇见了承忠,她会是他的人的:“达祥,我俩呢,还是好朋友,你说是不是?”


“那,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