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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月夜,薄云似泪。宁徙独自在院坝里走动,望月思君。维翰,倘若你还在人世,此时也能看见这月亮的,我和孩子们想你……听见脚步声响,步子急切。原来是冤家赵书林走来,她惊诧又高兴,连声招呼他进堂屋坐,让桃子上茶、添火烛,叫老憨准备酒菜。


赵书林进堂屋坐下,呷了口茶,说:“我坐坐就走,家里还有事,酒菜就不要做了。”


宁徙道:“那咋行,你好久都没有来了,是贵客呢。”


赵书林说:“能不能就我俩人说话?”


宁徙心里莫名发热,不知道他要说啥,就对老憨和桃子说:“你们下去吧,我跟赵相公说说话。”


老憨和桃子应声而去。


屋里剩下她和赵书林二人。她知道赵书林一直对她好,因为那两坛金子之事而反目。她知道打官司之事是他姑妈的主张,赵书林也是出于无奈。乔村长对她说过这些事。他夜里赶来,要说啥呢?


赵书林目视宁徙,发现烛火下的她越发漂亮,遗憾自己与她无缘。唉,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自己还东想西想,就说:“我有急事跟你说,是你夫君常维翰的事情。”宁徙听了,心涌大波,欲言又止。自己一直对外宣称夫君在外做生意,他如此说是何意?是因为夫君长期没有来家,他姑妈让他来打探虚实?就说:“啊,他在外做生意呢,你遇见他了?”赵书林摇头哀叹,苦脸道:“唉,宁徙,你也确实不易,常维翰他……”宁徙察言观色,心里发悸:“他咋了?”


赵书林欲言,眼睛潮了。


常维翰被判了极刑。这消息是亲戚程师爷写密信派心腹送给他的。程师爷那长长的密信上说,他与常维翰十分要好,却不知晓宁徙竟然是常维翰之妻,他是昨日去探监时,谈话间偶然得知他妻子叫宁徙的。因为那场官司,他认识了宁徙,不想她竟是常维翰苦苦寻找的妻子。对常维翰说了宁徙就在这县里。


常维翰听罢,仰天长叹,说了他举家来川的因由,说了他夫妻失散被迫入匪巢的事情,千拜万托程师爷设法让他夫妻再见最后一面。


程师爷顿生怜悯,他没去过宁徙家,也担心亲自前往目标大。知道赵书林去过宁徙家,就疾书了这封密信派心腹送来,叮嘱他,人命关天,那冤家之事就且放一放。他看完这封密信,大悲,不想宁徙还有这等天大的难事。也为常维翰不平,他是表妹玉霞介绍来的啊。他没敢把这事告诉姑妈,姑妈恨死了宁徙,绝对不许他再与她来往。他烧毁了这封密信,赶夜路来告知她这消息。


“宁徙,我说了你可要经受得住。”赵书林道。


“你说,我经受得住。”宁徙答,心里七上八下。


“你夫君常维翰,他,他被判处了极刑,后天午时三刻就要问斩。”


宁徙听了,头嗡然响,全身发怵,不相信这是真的,可见赵书林那神色,又不能不信:“啊,维翰……”泪水涌眶。


赵书林就说了他认识常维翰以来的事情,说了他这次被判刑的来龙去脉,哀叹:“唉,他是因通匪罪而判死刑的。我那远亲程师爷给我的密信上说,他是冤枉的。可现今官匪一家,那赵宗知县就和匪首安德全暗有来往。这新来的宣贵昌知县也收到了一封密信,投诉常维翰是武陵山的土匪三头目……”


听完赵书林的话,宁徙相信是真的了。那宣贵昌在闽西时就要置维翰于死地,他现在大权在握,维翰是定死无疑了。啊,我苦命的夫君,宁徙誓死要与你相见。老憨和桃子进屋来,老憨红眼道:


“夫人,我和桃子都听见了,我立马带银票去县里打点,救老爷要紧!”


宁徙一时里六神无主,老憨的话提醒了他,对,钱能通神:“老憨,我俩一起去,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救我夫君!桃子,你看好家和孩子们。”她此时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是向宣贵昌下跪也行,只要能救得夫君。


赵书林说:“宁徙,我给你写封信给程师爷,请他相助于你。”


机灵的桃子赶紧磨墨,摆好纸笔。


赵书林疾书了信,交给宁徙:“你得快去!”本想跟去,又怕姑妈生怒,“我,我就告辞了。”


宁徙一定要重金酬谢,赵书林执意不收。


宁徙赶紧做了吃食,带了米酒、银票和银子。老憨早唤来马车,他俩星夜赶往县城。赶到城门口时已是黎明,有人在看告示,议论纷纷:“原来他是土匪头子?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不像啊。”“土匪最是可恶,土匪头子该杀!”她连忙跳下马车,上前去看,正是斩首常维翰的告示。眼冒金星,立脚不稳,竭力镇定情绪,登上马车,让车夫赶车直奔县衙门。


到县衙门时,铁门紧闭,只好等待。天大亮后,卫士开了门。老憨拿银子买通卫士,报了姓名,说他们是县大老爷的家乡人,有要事求见。卫士就领他俩去见宣知县。宣贵昌刚起床,听卫士通报来人后,让传唤宁徙进屋说话。


“是你啊,有事儿?”宣贵昌盯宁徙,一身发酥。


宁徙双目闪闪:“大人,宁徙求你,放我夫君常维翰一马!”递上银票。


宣贵昌不接银票:“宁徙,还不快收起你那银票,你我是家乡人,我宣某能办之事定当效劳。怎么,你是看见城门口的告示了?”


宁徙收回银票:“看见了。”


宣贵昌苦脸道:“唉,我从维翰口中才知晓了你们一家途中遇虎失散之事,你们好不容易有了这个重逢的机会,按说呢,我确实应该帮这个忙。他常维翰呀,竟然对我无理动手,你说我能不动怒?这呢,我也还可以忍让。可是他,他竟然是武陵山的土匪头子,这事情就麻烦,就大了。你应该知道,民众和官府都对土匪深恶痛绝。我实话给你说吧,知府大人已经下了批文,明日就要斩首示众。”


宁徙心往下沉,申诉说:“宣老爷,你说过的,你办案是讲究证据的,他是否是土匪头子得要有证据。”


宣贵昌道:“知府大人都查过了,他确实是武陵山匪巢的三头目。我这里也有投诉他的信,这就是证据。信上说,他为救匪首孙亮那土匪婆而两肋插刀。”从柜子里拿出封信来,在手里晃动。


宁徙顿感黑云压顶,下跪祈求:“宣老爷,看在同乡份上,免了他的死罪吧,知府大人那里我去疏通。”


宣贵昌收好那信,扶起宁徙,趁势捏摸她那柔手。他绝对要杀常维翰,他一定要得到宁徙和她那家产:“宁徙,你别这样。来,我们坐下说话。”扶她坐下。


二人对坐。


宣贵昌道:“宁徙,你是不知,那知府大人跟我一样地清正廉洁、嫉恶如仇。他在那批文上就连写了三个‘斩’字。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刀砍不论骨或肉,执法不论亲和疏,本县执法如山,告示都贴出去了。唉,你呢,听我一句劝,早些为他准备后事吧,我让刽子手干净利落地一刀断命又不让其身首分离,留他一个全尸……”


宁徙泪如雨下,耳边嗡响,看不清宣贵昌那脸听不清他那话。后悔不该鼓动夫君来川,不知夫君为何入了匪巢。她退而求其次,希望见常维翰一面。


宣贵昌不能让他俩相见,程师爷对他说过,常维翰是被迫入了匪巢的。他当时就斥责程师爷,警告他不要为土匪开脱,否则要受牵连。他俩如是相见,宁徙就会得知实情,会恨死了他。


宁徙绝望地离开宣贵昌住屋,泪水如注。生性倔傲的她铁了心,誓死要见夫君。老憨提醒她去找程师爷。她擦干泪水,立即与老憨去找程师爷。程师爷看了赵书林写给他的信,叹曰:“这事情不好办。”担心宣知县知道后会查处,又念常维翰的好,怜悯宁徙,还是于当晚偷偷领了宁徙一人去了死牢。有程师爷前来,又有宁徙的重金打点,狱卒才让他夫妻相见。


受过酷刑的常维翰奄奄一息,见夫人宁徙前来,以为是在做梦。宁徙为他带来了吃食。


“维翰,我给你带来了你最喜欢吃的家乡的白斩河田鸡。”宁徙强笑,不想让就要赴刑的夫君伤感。


饿极了的常维翰吃了口鸡肉,相信这不是梦:“夫人,我听程师爷说,你在这县里,不想我俩竟然是在死牢里重逢。”


宁徙强忍泪水,为常维翰斟酒:“维翰,这是我做的家乡甜米酒,你喝。”


常维翰喝酒:“嗯,好久没有吃到家乡菜喝到家乡酒了。”


宁徙说:“你知道的,我们客家人善养鸡,喜欢烹制白斩河田鸡。”


常维翰吃鸡肉喝米酒:“就是,这白斩河田鸡香脆爽滑,以脱骨为人所称道,被誉为闽西客家佳肴之首。”


宁徙强笑:“可不。客家人就喜欢以其鸡头、鸡爪、鸡翅尖下酒。”颂道,“‘一个鸡头七杯酒,一对鸡爪喝一壶’。”


常维翰点头笑,大口吃喝。宁徙再也忍不住,泪水长流。


吃饱喝足,常维翰对宁徙说了离散后的经历,说了寻找他们母子的经过,从怀里掏出长子常光儒那件小背心给宁徙。宁徙接过小背心亲吻,泪眼汪汪看小背心上那她为儿子绣的“常光儒”三个字:“我可怜的光儒儿…… ”将小背心珍藏怀中,说了自己和儿女们的经历。


夫妻俩抱头痛哭,哭夫妻失散之苦,哭光儒至今下落不明,哭光莲、光圣还没有见到父亲。痛苦至极的常维翰抹去泪水,捧了宁徙的脸,说:“夫人,你了不起,拖儿带女进川置业,做了我等男人也难做的事情,我维翰有你这个贤妻足矣。我一直记着你说的那话,人的能耐大。”


宁徙说:“我也记着你说那话,不达四川死不休,置业发家,誓报家仇!”


常维翰打起精神:“对,置业发家,誓报家仇!”


二人就说起叮嘱他们进川置业发家的父亲宁德功来,常维翰说,程师爷给他说过,父亲宁德功是个忠君为民的好官,他是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置荣昌县的大业于不顾的,他的未归定有其他原因,说不定他哪一天就回来了。


宁徙含泪笑,就盼早日见到爸爸。常维翰苦笑,说:“夫人,我是见不到岳父大人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们常家有你,有后人,就不愁不能发家,不愁不能报仇。程师爷对我说过,知府大人清正廉洁,刚正不阿。你要去面见知府大人,为我申冤……”狱卒走来吆喝,说时间到了,推宁徙出牢房。


常维翰说:“记住你自己说的那话,也记住我说的话。我俩明日在菜市口见时都不哭,我们来世还会再见。”


宁徙频频点首,一步三回头,强忍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