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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三板船”和“敞口麻秧子船”一前一后行驶,一路平安无事。


黄昏时分,两船驶入忠县水段。赵莺紧张,对宁徙说,要过“折鱼滩”了,说这滩水势凶险,连鱼都不能上。宁徙也紧张,光圣也对她说过,这是道险滩,江心一山挺立,水触山根,山空石危,船只必须随水势由南向东才能下行,如果回棹不当,舟尾即折,也叫“折尾子滩”。两船随急流驶入了“折鱼滩”,舵手和船工们都紧张忙碌,吆喝咒骂声不断。坐在船舱里的她俩随船颠簸,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宁徙默默祷告,祈求母亲在天之灵保佑他们平安,期望早日取回母亲的遗骸。


水流终于平缓。


常光圣进舱来说,过了,没事了。都舒口气,又说起下游的险滩来。赵莺说,“滟滪堆”那大礁石锁在江心,恶浪千重,那礁石鬼得很,冬出夏没,全冒出水面时活像头大象。现在是晚春,那家伙只冒出一丁点儿来。常光圣就唱,“滟滪大如象呃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牛呃瞿塘不可留。”赵莺咯咯笑,光圣哥的“滟滪歌”还唱得好听。常光圣说,跟船工们学的,这是过“滟滪堆”的秘诀歌嘛。又唱,“滟滪大如马呃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幞呃瞿塘不可触,滟滪大如鳖呃瞿塘行舟绝,滟滪大如龟呃瞿塘不可窥。”对母亲解释说,舵手可根据“滟滪堆”礁石露出水面的多少来判断水势,掌控行船,否则,稍差分毫便有触堆沉没的危险。宁徙颔首,这是船工们跟险滩斗出来的经验。说到宜昌上游的“泄滩”时,赵莺声音都变了,那是川江的四大险滩之一!常光圣说,那滩乱石若林,随时都会船毁人亡。宁徙说,看你两个,尽说些吓人话。光圣,有你外婆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会平安无事的。常光圣笑,妈,您啥子风浪都经受过了,这些滩口全都怕您呢。赵莺笑说,光圣哥,你嘴巴好甜……话音未落,舱外传来尖利的唿哨声和呐喊声。


“停船,停船!”


“咯老子的,肥头呢!”


……


常光圣惊道:“不好,遇见水匪了!妈,赵莺,你们就在这船舱里,千万莫出来,我去应付。”说完匆匆出舱。


宁徙哀叹:“唉,水险躲过了,人祸又来了!”好担心儿子的安危,操起五尺长刀跟出舱去。


赵莺也跟出舱去。


常光圣出舱看时,几艘木船横拦江心,近在咫尺,满船乘客惊惶。他赶紧让领江指挥抛锚停船。那几艘木船上站有六七十人,有头戴红顶花翎者,有脸糊黑灰者,他们齐挥动刀械呐喊。


常光圣朝木船上的水匪拱手:“各位兄弟,大家都吃长江水,都烧河边柴,都是朋友。我们这是客船,还望各位兄弟高抬贵手,请你们头儿出来说话。”


就有个胡子拉碴的汉子回话:“老子就是头儿,高抬贵手可以,亲兄弟也得明算账,你们得给弟兄们留下买路钱。”


常光圣想,这是匪首了,不给钱是难过此关的,比出三个指头。


那匪首冷笑,伸出全掌:“没得五百两银子你们走不脱!”


常光圣原想的是三十两银子,不想这家伙狮子大开口要这么多,怒了,抽出腰间砍刀:“那得要它答应才行!”他遇见过水匪,经了吓唬往往生效,给点儿银子就可了事。


这时候,船上的护卫、水手均手执兵器、棍棒来到常光圣身后。


那匪首全然不惧:“这点儿小阵仗别想吓唬老子,兄弟们,给老子上!”


“且慢!”宁徙大喝,站到常光圣前面,将五尺长刀挥得生风,“你看看老娘这刀!”


那匪首赞叹:“这婆娘的‘日月乾坤刀’可以!”呵哈笑,“你一个女人也敢在老子面前逞威,老子们不怕,兄弟们,上!”


水匪们呐喊着划木船靠拢客船,吓得船上乘客一片惊叫。宁徙不怕与水匪搏杀,却担心乘客安全,可千万不能出人命!赵莺吓得不知所措。常光圣怒顶脑门,对身后的护卫和船工大喝:“操家伙跟他们干,绝不能让他们一个人登船!”水匪人多势众,呐喊着登船。这时,浪里一人飞身上了匪船,挥刀怒砍拦路的水匪,将刀刃架到那匪首的脖颈上,喝道:“我看哪个敢登客船!”匪首色变:“停,兄弟们停!”水匪们停止登客船。


浪里飞出这人是孙善。


赵莺看见,哭出声来:“孙善,我的孙善……”常光圣高兴又担心。宁徙惊呼:“孙善,注意你身后的人……”话音未落,孙善挨了身后的水匪一棍,眼冒金星,被扑上来的水匪按住。匪首气急败坏,狠扇孙善耳光:“狗日的敢偷袭老子,给我绑了!”水匪们将孙善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宁徙喝道:“那位头儿,你莫伤他,五百两银子我给!”匪首狞笑:“他冒犯了老子,涨价了,得给老子一千两白银!”孙善喝道:“小子,你别逞狂,晓得老子是哪个不?”匪首说:“你说,是哪个?”孙善说:“老子也是匪!”匪首哈哈笑:“当真,你倒说说,你是哪段水道的匪?”孙善说:“老子是铜鼓山的匪,姓孙!”匪首一怔,盯孙善:“我晓得,铜鼓山的老大就姓孙,你当他的儿子还差不多。哈哈!”孙善说:“我就是他的儿子,你要是敢伤客船上的人,我老子孙亮会灭了你们的!”匪首不笑了,细看孙善,真还像孙亮:“真的,你真是孙亮的儿子?”孙善说:“老子姓孙名善,就是孙亮的儿子!”匪首两眼蓦然发潮,对众喽啰:“快,快给我侄儿松绑!”


有惊无险。


入夜时分,船停忠县码头。由匪首做东,在江边的“一江乐”小店吃夜饭,围坐的有宁徙、常光圣、赵莺、孙善和那匪首。原来,那匪首是皮娃子,大名皮有贵。他越狱逃跑后,没脸去见孙亮,不敢在陆路上混,就投靠了水匪,后来当了水匪头子。皮有贵认出了宁徙,宁徙也认出了他就是当年在焦达大人的案堂上揭发常维翰的那个小土匪。


“咳,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皮有贵端土碗喝酒,说了当年与孙亮共事之事,“唉,我愧对我大哥和嫂夫人了,都他妈是官府逼的。那阵,我为了保命,竟出卖了我三哥常维翰。”对宁徙,“来,三嫂子,小弟向你敬酒赔罪。”仰脖子饮尽碗中酒。


宁徙两眼噙泪,灌了口酒。要不是这个皮有贵揭发,也许维翰就不会被充军了,真想取五尺长刀将他砍了,又还是把恨转到宣贵昌身上,都是这坏蛋害的。


常光圣怒气难消,瞠目道:“皮有贵,你晓得不,你害得我父亲好惨!”


皮有贵连声认错。


宁徙长叹:“光圣,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看皮有贵,说,“做人呢要做好人,做事呢得做好事。”


皮有贵连连点头。


孙善大口喝酒,他痛恨土匪,与赵莺相爱后,更是发誓要做好人干好事,一直为自己是土匪的后代而耿耿于怀,很为今日抬出父亲的名字而羞恼。赵莺看出来,夺过他手中的酒碗:


“孙善,看你,喝恁么多酒,你想醉死呀!”


孙善泪流满面。


宁徙宽慰:“孩子们,都饿了,喝酒,吃菜。好在今日不打不相识,好在大家都平安无事。”


散席前,皮有贵犹豫说:“三嫂子,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宁徙说:“你讲。”皮有贵说:“这一向水路不太平,你们过了这个村还有下一个店。”宁徙说:“你是说下游还有水匪?”皮有贵点头:“一些被阻止进川或是遣返回原籍的移民,生活无望,也做起了我们这活路。人多势众的就公开抢劫,势单力薄的就寻了淹死的腐尸来骗钱。”宁徙不解:“寻腐尸来骗钱?”皮有贵点头:“他们谎称是淹死的水手腐尸,求得同情来骗钱。如果不给,他们才来武的。”宁徙叹道:“早先呢,诏曰大举进川。现在呢,川人多了,就把进川的口子把严了。可也得给不明实情的来川移民说清楚,得给予合理的安排呀。人家千里迢迢来了,所带的钱财已所剩无几,硬是阻拦回去咋行?那‘啯噜子’吧,就是官逼民反的。”就想,回去得给大儿子常光儒说说,让他这个当官的多多体察民情。


皮有贵说:“三嫂子说得在理。”看宁徙,“三嫂子,我想……”


“你想啥子?”


“我想跟你们的船同行,护送你们去宜昌。”


孙善喝道:“不行,你一个水匪,啷个能跟我们同行!”


赵莺附和:“就是。”


皮有贵眼热:“我呢,是个十恶不赦的水匪,可我,我想将功赎罪,想保你们一路平安。我不是吹嘘,到宜昌这段水路,没得哪股水匪敢不听我的招呼。”


宁徙想想,觉得也好,不仅为自己和晚辈们安全,也为乘客安全:“要得嘛,不过只能你一个人跟船。”


皮有贵赎罪心切:“要得,要得!”


船行下游,果然遇到两股水匪,有皮有贵出面,均化险为夷。分别时,宁徙劝导皮有贵,说他也算是她小弟了,就是讨口也不能再做强盗。皮有贵愧道,他也想过金盆洗手,又担心他那些兄弟们无路可去。常光圣说:“皮有贵,我就称呼你皮叔叔了,我妈可都是为了你好。”把深思熟虑的话抖出来,“我倒有个主意,你何不改恶从善跟了我干,我们船队正需要人手,你尽可以把你信任的弟兄带过来,其余的发钱遣散。”皮有贵眼热:“我的侄儿,你皮叔叔就是想说这话,不想你倒为我说了。”宁徙才发现光圣有胸怀,说:“光圣这主意好,有皮有贵在船上,乘客们会安全些。”


孙善却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