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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每月的这一天,“小荣煤窑”都特别热闹,是宁徙给窑工们发工钱的日子。宁徙查看账本喊着窑工们的名字,老憨就挨个儿发钱。忙碌一月的窑工们排队领工钱,一双双开裂的发黑的手拎得一串串铜钱,都喜滋滋地,邀约着进县城或是去万灵寨购物喝茶吃酒。少数本地窑工则是要拿钱回家去养老婆娃儿。窑工们都感恩老板从不亏待拖欠他们的工钱。也有窑工拿了工钱就去万灵寨的“十八梯”逛窑子、进赌场,常常是揣钱而去空手而归,就有窑工欠下不少赌债。宁徙心疼又恨怨,呵斥、劝导他们,还唱歌感化他们:


一见啦冤家呀,心呀也甘啦。


有句哟话儿呀,为妻不好言,妹儿子弄啦。


嫩咚咚啦,嗨哟嗨嗨哟,老赌钱输掉啷个办啦……


这是麻布神歌里的“劝赌歌”,她歌喉不好,却唱得情真意切,还真使有的窑工收了赌心。这会儿,她又对了一个赌心不死的窑工这么唱。


穿民服的宁德功也在人群里转悠,颇有兴趣地听,他在这里当过知县,听得懂这歌,点头称赞:“好,这歌子好!”向身边的窑工打问。两个穿民服的侍卫跟在他身边。桃子看见,走了过来,问:


“老先生是来找你儿子的吧,你说,他叫啥子名字,我都认得。”


宁德功笑:“我是路过的,顺便看看。”


桃子笑圆了脸:“这样子啊。”心想,他跟有随从,肯定是个大买主,前次就来了个跟有随从的大买主,热情说,“我就是这窑上的,叫桃子,我领您老四处看看,不清楚的尽管问。”带了宁德功寻看煤窑,一一介绍。两个侍卫紧随。看着开采出来的山一般的煤炭,宁德功赞叹:“不错,不想这里竟埋藏有这么多黑金。”看蜿蜒的石板山路,“这路是你们修的?”桃子点头:“是我家夫人带领大家修的,这条路通山下的濑溪河,河边还有我们修的水码头,挖出的煤炭从那里用船运往县城。”宁德功罩目顺石板山路下望,看见了山下的濑溪河:“嗯,是条发财路。呃,桃子,听说你们跟官兵大闹了一场?”桃子说:“不是我们跟官兵大闹了一场,是那狗官太坏,都是他一手挑起来的!”说了窑工对抗官兵之事。宁德功问:“哪个狗官?”


发完工钱的宁徙走来:“还有哪个,都晓得的,那个川东道台宣贵昌,他头顶上生疮脚底下流脓,坏透了。”


宁德功早就注意宁徙了:“你是老板娘?”


桃子说:“她是我们的老板。”


宁德功笑:“女老板啊,不错,老板亲自发工钱,还给赌钱的窑工唱劝赌歌。”


桃子说:“我家夫人每次都是亲自发工钱,对确实困难的窑工还多发工钱,尤其关照移民窑工。”对宁徙低声说,“这位老先生说是来看看,肯定是个大买主。”


宁德功赞道:“好,你这样的老板少见。”顺石板山路下行。


宁徙和桃子跟了走。


宁德功笑问:“女老板,你说说,咋个关照移民窑工的?”


桃子抢话说:“我家夫人就是移民,她最晓得移民的苦衷,移民们远离家乡,难事情多。她除了按时给他们发工钱外,还帮他们找婆娘安家,巴望他们早添人丁,她还给生病的窑工把脉看病,时常提醒他们要勤劳致富,要存钱发家。”


宁德功点头:“好,好!”看腼然笑着的宁徙,她真像柳春。她要是自己的女儿就好。唉,女儿生下不久他就离开了她母女俩,也不知现今她们在哪里。


“宁徙,宁徙!”乔甲长喘吁吁赶来,“我跟你说,来了个大官……”看见宁德功,赶紧拱手,“啊,大人,您来这里了!”


宁徙,她叫宁徙!宁德功耳边嗡响,听不见乔甲长的话,盯了宁徙,嘴唇翕动:“你,叫宁徙?”


宁徙点头:“是,我姓宁名徙,迁徙的‘徙’。”听乔甲长称呼老者为大人,不知这大人的到来是福是祸。


宁德功心血上涌:“你是从闽西过来的吧?”


“是从闽西来的。”


“你妈妈是不是叫柳春?”


“是,您老认识她?”


宁德功眼涌浊泪:“宁徙,我的女儿!我是宁德功,是你的爸爸!”


宁徙一震,满心酸楚,是说呢,他一直在看自己。她不敢相信会是真的,想起那算命先生“世事无常,人生苦短,说在不在,说来就来”的话。爸爸,这么多年了,您渺无音讯,您真的说来就来了!宁德功浑身抖动:“你的名字就是为父为你取的。当年,我对你母亲柳春说,这孩子注定要远徙,就取名宁徙吧。你母亲说,女儿小小年纪就要饱受迁徙之苦……”宁徙相信是真的了,母亲对她说过这话,还对她说,你爸爸说,不怕苦吃苦一阵子,怕吃苦吃苦一辈子。宁德功说:“你母亲认可了你这名字,她说,就指望全家早日团聚,再苦,我和女儿都承受。”母亲是这样说的。想到病故途中的母亲,想到孤苦无援的自己,宁徙积压心底的情感的波涛迸发,扑到宁德功怀里:“爸爸,爸爸!女儿找您找得好苦好苦,爸爸,您咋才来……”泣不成声。


乔甲长和桃子都震惊呆了。桃子喜极而泣,乔甲长乐得打转。桃子拉了乔甲长走:“乔甲长,让他们父女说说话。”乔甲长跟了桃子走:“我们甲的好事情多,一个接一个。桃子,我就是来告诉你们宁大人到来的喜讯的,呃,我还有事,你给宁徙说,我改日再来。”匆匆走,他要去向县老爷报告这喜讯。


两个侍卫也感动,放慢脚步,远远地跟随。


宁德功抚摸怀中的女儿,老泪横流:“女儿,真是苦了你和你妈了,都怪爸爸来晚了!”他来故地重访,不想竟好事成双。他万不想昨天意外地见到了赵秀祺,今日又寻到了女儿,“女儿,走,快领我去见你妈!”迫不及待要见到柳春。宁徙没有动步,伤心说:“我们来川那年,路过湖南常德府的一片山林路,妈妈因劳累过度晕倒去世了,我和夫君只好就地掩埋了她。”这么多年了,宁德功想过,体质孱弱的柳春也许已不在人世了,却还是抱有希望,现在希望破灭了:“啊,柳春,我的苦命的爱妻!”泪雨滂沱,“女儿,你妈她是在天有灵啊,我这次来,在常德的山林路边打盹,你妈就托了梦给我,她两眼是泪,她是在埋怨我啊,为父对不起你和你妈……”酸心断肠述说,说了他和柳春的好多事情,说了他这些年的经历和遭遇。宁徙听着父亲的述说,感慨万千,不想爸爸、妈妈也历经了这么多的人间磨难。宁德功拭泪道:“罢罢罢,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吧,为父找到了你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爸爸,我们去家吧。”宁徙扶了父亲走。一路上,宁德功问了常维翰和他期盼的外孙儿女的事情,宁徙一一述说,宁德功大悲大憾。